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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简称就是新文化运动。这场划时代的文化运动真正消歇于民国哪一年,学术界至今还没有明确。
民国成立以后,政治制度由封建变为共和,大大前进了一步,但政治变革不等于能立即带来思想变革,人们的思想状况并没有随辛亥革命得到强有力的改变,民国“国民”的脑子里基本还是传统封建社会“老百姓”的思想意识,再加上北洋军阀政府为巩固统治,不但不愿在刷新民众思想上尽政府之责,反而予以禁锢、误导,公开号召“尊孔读经”,倡导思想上复古。
1918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胡适博士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他的《归国杂感》,结论是:“七年没见面的中国还是七年前的老相!”“我以为这二十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
在近代中国和现代中国交界之际,新文化运动承担了扬弃旧文化、注入新文化的历史使命,它猛烈批判奴化人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宣扬新文化、新道德、新意识,概括起来就是陈独秀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口号:“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ce),也就是民主与科学。
那个自1915年开始的文化上的狂飙突进时代,可以称为“思想文化上的辛亥革命”。
新文化运动的重点是文学革命。一方面文学是国人思想情趣、道德精神的集中体现,变革文学就是抓住了变革文化的枢纽;另一方面中国是个文学古国,自古文运关系国运,文学不仅只是个艺术品类,而是民族精神所在,它承担了艺术之外的沉重职责。晚清时国家积贫积弱,无数仁人志士探求原因,梁启超就把这怪罪于文学,他写诗痛陈:“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文学革命晚清就在酝酿。
语言是文学的工具,语言也决定着一个民族的思维,流传千年的文言文正是传统思想文化的载体。文学革命的核心就是语言变革,即由文言文变为白话文。
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2月,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更为激进的《文学革命论》,高扬文学革命的大旗;1918年开始,《新青年》全部采用白话。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新文化运动的闯将发表大量言论,以极其激烈的态度和言辞把文言文的危害说得触目惊心,他们从不同角度,精心论证和大声疾呼废除文言倡导白话是文化上的当务之急。
新文化闯将的对立面,也就是旧文化人物对此是怎样回应的呢?很意外,我们想象中的守旧派“痛心疾首”、“如丧考妣”的蜂窝被捅状况并没出现,这一半可能因为那时帝制既往,民国建立,尚新、求变、批判传统是文化界主流思潮,新文化的反对派们心虚气短,不敢吭气;一半可能也是他们对文言文的生命力有足够信心,不屑于跟这几个喝过几年洋墨水就忘了自己是谁的后生对阵。
民国文化界有个铁杆守旧的名人辜鸿铭。此公出生于马来亚,留学于德国,曾在北洋军界供职,妻子是日本人,因此有“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的奇异经历。他精通九种外语,所以尽管思想上顽固不化到宣扬多妻制比一夫一妻制好的程度,还是被采取“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办学方针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请到北大任教授。
他跟军政界的张勋一样被称为“怪物”,而且也同样一直拒不剪辩,拖着辫子大摇大摆,出入“新文化运动的摇篮”北京大学。以废除文言为核心的“文学革命论”一抛出,新文化阵营希望他暴跳如雷、奋起反驳,好在争论中扩大新派观点的影响。不料这个老怪物一点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他始终懒得撰文表态,只在课堂上随口挖苦白话文语法不通,说:什么“妓女改良”?要把良改掉?要改良为娼啊!
因此,当时尽管新派人物不遗余力“妖魔化”文言文,却并未激起多大反响,只有几位新文化闯将在自说自话、对空挥拳,“废文言倡白话”这一文化史上的重要观点在社会上几乎没有影响。
沉寂冷清让新派人物大大着急,他们想出了一个十分超前的创意:由钱玄同和刘半农演一出双簧,一个写反对白话文的文章,另一个写驳斥的文章,在报上展开论战,以吸引社会注意。
可见,今天盛行于媒体的“炒作”,八十多年前新派人物们就已经想到并成功使用了。
1918年2月初的某天,陈独秀、刘半农和钱玄同在北大红楼北边的林德居饭庄“密谋”到深夜。一个月后,这场究竟是要文言还是要白话的“论战”在《新青年》上轰轰烈烈打响。
钱玄同以“王敬轩”的化名和捍卫旧文化者的身份,登出一篇集中了反对白话文观点的文言文章,名为《文学革命之反响》。文章三千四百多字,语言酸腐冲天,连标点符号都不加。同期又刊出刘半农的文章,名为《复王敬轩书》,站在新文化立场,对此文逐段批驳,对文化守旧派大肆嘲讽。
这一策略经过了周密的策划,除了两文都把观点推向极端、形成激烈交锋外,还用了一个比较“损”的招数:刘半农的文章里特意举林纾为例,说古文其实是不通之文,称其为“桐城谬种”,并从林译小说里挑出许多毛病“亮相”。
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集中火力以林纾为活靶子,逗引林纾上阵反驳,改变新派观点抛出后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响的尴尬局面。
他们之所以选中林纾来充当这个倒霉的角色,就是因为林纾名头特大。除了其翻译小说在普通读者中风行,更重要的是,他是出色的古文家,1918年之前,已出版《畏庐文集》、《左孟庄骚精华录》、《韩柳文研究法》、《畏庐续集》、《春觉斋》、《左传撷华》、《论文讲义》、《文法讲义》、《文章流别》、《文学史》等大量诗文和学术著作。在当时的文化界,不论是创作还是研究,林纾都可谓是头号古文大师——树一个文言文上最牛的人为靶子来攻击,最能扩大“废文言倡白话”的影响。
林纾被新文化阵营选为“头号敌人”,还在于其他老派人物对新文化的咄咄逼人装聋作哑之时,他已有些回应,对“废文言”颇有微词。他又是最可能站出来代表旧阵营上阵的人。
林纾的厄运来了。他果然按捺不住,参与了这场让他在文化史上身败名裂的论战。
我们知道,白话文的确在短时间内排山倒海般取代了文言的正宗地位,林纾当时肯定失败得够狼狈。这也正是后世所熟知的林纾形象:不识时务,因循守旧,螳臂当车。2005年出版的一本《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论》里说,“林纾对新文学运动的攻击是声嘶力竭而又苍白无力的”。对守旧派代表林纾及其失败的这种描述在大学教材里代代相传,成了他摆脱不掉的“脸谱”。
新文化运动已过去八九十年,今天,可以全面了解这个人物,心平气和地回顾林纾与新派的论战,洗去激进的五四时代涂抹在这个可敬的老人身上的那些不公正的色彩了。
林琴南出生在福州城东莲塘一户贫寒人家,五岁那年,租船运盐的父亲遇到盐船触礁沉没的惨祸,林家倾家荡产赔偿损失,然后父亲抛妻别子,渡海到台湾打拼。
幼年的林纾由外祖母启蒙,他天资聪颖,一走到书塾窗外就舍不得挪动脚步,然而家里没有钱给他上学。林纾爱书,买不起,就借;借来,就抄;还到垃圾堆捡破书,捡来粘好补齐。偶尔,有人送他一两本旧书,他如获至宝,把书读了又读,然后小心珍藏。
他曾在居室的墙上画了一口棺材,旁边写道:“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十六岁时,林纾也到了台湾,和父亲一起经商。他做生意业绩平平,在台湾三年并未赚下什么钱,随即返乡娶妻。岳父希望他光宗耀祖,出资让他继续读书。三十一岁时,林纾才中举。
林纾和夫人刘琼姿育有一女二子。然而,1893年之后的几年里,长子、妻子、次子、女儿相继辞世,命运对他极其残忍。
痛失亲人的林纾幸好还有一群朋友。朋友在他危难之时予以劝慰、帮助,他对朋友的回报也是赤胆忠心。成了大名人之后,五十多岁的林纾得知早年朋友丁凤翔生计无着,靠给人写状纸糊口,就寄信问候,并寄去二十大洋。钱寄到丁家时,丁凤翔正患重病,无钱求医,这二十大洋不啻成了救命钱。林纾闻讯马上又寄去一支人参。此后每年总要寄去六十或一百元钱,一直持续了十三年。
丁凤翔七十三岁那年自沉江中,林纾挥泪写下祭文,尔后尽心尽责抚育他的幼孙。
林琴南还有一个少年时结识的朋友王灼三。清贫的王灼三病逝时,林纾替他办了后事,又拿出四百元给他的妻子,并将其子王元龙领回家中抚养,学业方面给予悉心指教。
林纾先后为亲友抚育孤儿七八人。
在思想上,读古书、写文言的林纾也跟后世所草草描画的“保守者”形象有不小差距。在清末,林纾属于眼界开阔、思想开放的人,他主张维新和君主立宪;他同情中国妇女命运,是中国最早倡导女权的人之一;他还反对官本位传统意识,呼吁实业兴国。另外,他翻译了那么多西方小说,使国人了解了外国的文化与人生,增强了变革的愿望,从这一点上,他也可以说是新文化的先驱。
他更是一个爱国者。1884年,停泊在福州马尾港的法国军舰突然向中国军舰开炮,击沉中国军舰十多艘,中国官兵死伤七百多人。林纾闻讯,与友人相抱大哭,并于三月后在福州街头拦住钦差大臣左宗棠的马请愿,请求查办当初谎报军情、掩盖损失的军务官员,友人形容林纾当时“目光如炬”。1897年德国占胶州湾,就在康有为等“公车上书”之时,林纾与高凤歧等也三次上书御史台,强烈抗议德国强占土地,并陈述筹饷、练兵、外交、内治四项建议。
吝啬的历史为一个文人留不下那么多篇幅,林纾的这些良好行迹和可贵品德都消失在岁月的烟雨中。后人记得他的,就是不懂外文而成了翻译家,以及“反对白话文”。
激进的新文化运动需要讨伐的靶子,几员闯将就缠住了林纾。在攻击林纾的人的心里,未必敢对他有多少小视,只是需要借助他的名气“炒作”;而林纾却当了真,为这帮新锐如此偏激无理而震怒不已,连连出手批驳。
他首先发表一篇《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说“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不读《史记》而作《水浒》,能状出尔许神情邪”?1919年3月,他又发表了致北京大学蔡元培的公开信,历数当新文化运动摇篮的北大之罪:一是“覆孔孟,铲伦常”,一是“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也就是批判孔学和提倡白话两件事。其中心论点是:“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
人到老年思想一般会定型,这并不是什么羞耻事,因为如果一个人的想法总是随时局变化而变,很可能不是“开放”,而是本身就毫无思想,或是市侩投机。对他维护“纲常”,这应予理解,不能算做罪状。而他对孔孟纲常的维护,也是有理有据,他说:“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崇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二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五常之语。”这番辩驳,不算“苍白无力”,更不“声嘶力竭”。
白话文提倡者的有力武器是西方思想理论,特别是进化论。在对抗中,林纾从未使用“蛮夷邪说”等守旧语言;相反,他也从西方史实和文化中寻找支持自己立场的依据。他说:“知腊丁不可废,故马班韩柳有其不可废者。”这个意思是: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也未废除他们的“古文”拉丁文,我们为什么要废除司马迁、班固、韩愈、柳宗元呢?
在核心的“文言还是白话”问题上,我们从他的言论可以看到,他认为传统的文言是今日白话的基础,要想把白话写好,必须有相当的文言素养。这种观点,其实是今天的文学常识,即要从古典汲取营养。
然而那是个激进的时代,那个时代需要的是以白话取代文言的正宗地位,要捍动源远流长、经典充栋的古文,就必须矫枉过正——把文言说得一文不值,把白话夸得芬芳如花。因此他认真地发表这些观点之后,却没有人和他做学理探讨。
林纾被彻底激怒,行动也升级。1919年初,他在上海《新申报》上连载小说《荆生》,其中写三个书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 浙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新归自美洲的狄莫,通哲学,便是影射胡适。这三人聚于北京陶然亭畔,饮酒歌呼,放言高论,掊孔孟,毁伦常,攻击古文。忽然,隔壁一声巨响,一个腿比墙壁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