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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已经跟了他大半辈子了。其他杂役,包括很重要的司门、稿签、护卫、轿夫、马夫,都是遗留人员或坐粮厅临时配备的。
上任两个多月以来,对于漕运码头上的种种陈规陋习,已经窥一斑而见全豹了。特别是他身边的人,他时时叮嘱自己要小心谨慎,不可轻信于人。在他上任之前,户部尚书王鼎大人给他讲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最当防的不是你的政敌,也不是贪官污吏,而是你身边的小吏杂役。这些人有良心的少,有公心的少,有恻隐之心的少。别看他们整天价围着你献媚取宠,像狗一样的殷勤。这些人是狗脸狼心,他们为了自己吃肉,先让你闻腥。等把你的馋虫招上来,你就成了他们的一块肉。你贪一个他贪三个,你贪三个他贪十个。等出了事,他们就一哄而散,所有的罪过都得由你来承担着……”
铁麟时时处处警惕着小吏杂役,从来不给他们半点儿笑脸。孔圣人也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不近则怨,近则不逊。他们要怨就让他们怨去吧,绝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脸。
包卫来了,老老实实地站在书房的门外。
铁麟黑着脸吩咐着:“刚才我让甘戎在仪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你看见了吧?”
包卫低着头说:“奴才看见了。”
铁麟说:“你再派两个人把守着大门,无论是亲朋旧友、官场同寅,还是地方官吏,凡是提着礼物来的,一律拒之门外,哪怕是一瓶酒、一包茶、一盒点心也不行。”
包卫惟惟诺诺:“是……奴才知道了。”
铁麟还是不放心,严厉地警告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坏了我的规矩,别怪我不客气。”
包卫依然点着头:“是……是……奴才一定照办。”
铁麟有点儿恼火:“你别当着我的面答应是是是,背地里口是心非、阳奉阴违。”
包卫急忙说:“奴才不敢……”
铁麟的火气终于被逗了上来:“不敢?就你们这些奴才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你知道外面管你们这些门房叫什么?”
包卫说:“知道……看门狗……”
铁麟说:“哼,你倒会给自个儿取好名字。还看门狗,狗是对主人最忠实的动物,就凭你们也配当狗?告诉你吧,外面管你们叫门政大人,多尊贵呀,多大的官啊!我早就听说过,在咱们这漕运码头上的大小官署,是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缠?谁是小鬼儿?就是你们这些门政大人。我听说到坐粮厅上通报一声,就要给门房塞50两银子的门包,那么咱这堂堂的仓场总督府,你的门包是多少银子呀?”
包卫小心地说:“大人……在您没来之前,奴才们确实也接过人家的门包,不过也没多少,跟坐粮厅差不多……自从您任仓场总督以后,奴才们便不敢了……都知道大人您家法严明、清廉如水……”
铁麟嘲讽地笑起来:“清廉如水……哈哈哈,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猾如油。”
包卫应承着他:“奴才明白……”
铁麟看了看这副奴才相,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便把他放走了……
※※※
铁麟的生日是瞒不了人的,他就是不到仓场衙门来任总督,人家也非常清楚。仓场总督也好,坐粮厅也好,都是户部直接管辖着。铁麟在就任仓场总督之前是户部侍郎,也管着坐粮厅,只是不这么直接罢了。
首先前来祝贺的自然是坐粮厅的官员,金简和许良年代表着正副厅丞,常书办代表着坐粮厅属员。果然没有带礼物,都是空着手来的。
礼物没带,只好多说一些吉祥话,金简拱着手一边向铁麟行礼一边说:“祝铁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禄寿三星共照,椿楦兰一体同春。您瞧,这不是开口说白话吗?上门庆贺不带礼物就像出门没穿衣服一样,寒碜得没脸见人啊。”
铁麟开着玩笑说:“没关系,你就当是进了澡堂子,根本就不用穿衣服,穿了衣服也得脱下来。”
客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许良年说:“铁大人一道拒礼告示,两个铁面门政,我们只好空手巴脚地来了。人是进来了,脸上确实臊得慌。”
铁麟说:“脸上臊点儿,可心里踏实。你们放心,酒是有得喝的。来人,给各位大人上茶。”
铁麟的后宅没有别的衙役了,曹升里外忙活着,沏茶倒水的事就只好由三个小丫环承担了。
几位坐粮厅的官员刚入座,通州知州夏雨轩来了。
夏雨轩的背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画架子,死沉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夏雨轩说:“铁大人,我早就听说过你要找一位画家画张肖像,趁着今天华诞大喜之日,我替您把画家请来了。这不算是行贿送礼吧?”
金简顿时大叫起来:“还是夏大人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招儿呢?”
夏雨轩忙解释说:“也赶巧了,我这位画家朋友昨天才到的。”
铁麟说:“你这虽算不上行贿送礼,却也有私有弊。不过咱把丑话说在前面,画家的笔润我是要自己来付的。”
夏雨轩说:“我这位画家朋友,也是个狷介耿直的书生。他答应给你画像,分文不取;他要是不高兴,你就是给他六万紫金,也休想得到他一纸一墨。”
铁麟忙客气地跟画家打招呼:“噢……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画家依然冷冷地说:“不敢,晚生姓顾名全,苏州人士。”
铁麟一听,兴奋地叫嚷起来:“啊……你就是顶撞了吏部侍郎邓轮钟的那位顾全顾先生?久仰久仰,想不到顾先生如此赏光,幸会幸会。”
夏雨轩解释说:“顾全先生得罪了邓轮钟以后,在苏州呆不下去了,逃到通州以卖画为生,顾先生跟下官臭味相投,多年的相知了。”
铁麟说:“佩服佩服,来来来,请坐下喝茶。”
原来,顾全与夏雨轩同是在己丑年间进京参加会试的。两个人一见如故,遂成知己。夏雨轩荣获进士,顾全却名落孙山。其实,顾全的心思从来也没在科举上,他自幼酷爱丹青,倾其心智。落榜以后,他更是一心作画,画风自成一家,尤以人物见长。那年月稍有功名者都讲究流芳千古,总要找名画家为自己作像。吏部侍郎邓轮钟告老回乡以后,听说顾全画技高超,多次派人相请。没想到顾全耿介正直,向来请的人说:“让我给赃官作画,怕弄赃了我的笔。”这一下把邓轮钟得罪了,他手下的流氓打手将顾全打得遍体鳞伤,赶出了苏州城。苏州通州一水相连,顾全的大名很快便传了过来。
顾全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坐下喝茶,他选好了一个角度,把画架子支好,对铁麟说:“你们该喝茶喝茶,该说话说话,我在一边伺候观察,碍不着您的事。”
铁麟说:“请人画像,不是都要正襟危坐吗?”
夏雨轩说:“那是画匠,不是画家。顾先生画像,先要仔细揣摩观察,成竹在胸之后再动笔。成像之后,不仅形似,更兼神似。”
铁麟高兴地说:“形似更兼神似,好,这才是神品上乘之作。顾先生,辛苦了。”
顾全也不说话,他在画架子旁边调色润笔,偶尔抬头看了看铁麟,便在画架上涂抹起来。
铁麟一边招呼着众人说话,一边尽可能面向顾全,以便他能观察揣摩。说实在的,铁麟早就想为自己画一张像了。在自家的厅堂里,高悬着几位列祖列宗的画像,那都是功名显赫的重臣大将。他出身于爱新觉罗氏家族,是先皇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隶属于正蓝旗。跟几位先祖相比,后来的家族逐渐地衰落下来。他的曾祖苦苦挣扎了一辈子,最终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跟现今的龚自珍一样的品位。他的祖父更惨,连个司员都没当上,只是理藩院的一名笔帖式。到了他父亲这一辈,终于显露出了中兴的势头,披甲从军,最后官至蓝旗都统,御封昭武都尉,正四品。铁麟自幼便胸怀大志,决心继承先祖伟业,耀祖光宗。他16岁时便以恩监进国子监读书,20岁时参加乡试中举,24岁时参加会试殿试授进士。后来便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在户部任主事、员外郎、侍郎,又荣任仓场总督。有了这建功立业的宏图,便踌躇满志,大刀阔斧。现在,趁着自己还算年轻,英姿尚存,要给后代家族留下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象。
顾全涂抹了一会儿,便停下画笔,扯过一块布遮盖在画架上,对铁麟说:“大人,实在对不起,有支长毫的画笔我忘了带了,得回去取一下。”
铁麟说:“我这儿什么笔都有,你随便挑着用。”
顾全说:“我还是用自己的笔顺手些,这是臭毛病。”
铁麟理解地说:“这毛病谁都有,你就请便吧。”
顾全嘱咐说:“您的肖像还没有画完,请您先不要看。”
铁麟答应着:“这个自然,你速去速回吧,别耽误一会儿喝酒。”
顾全匆匆地走了。
※※※
铁麟一边催促着曹升快点儿准备酒席,一边陪着各位来宾说着话。尽管是铁麟的生日,应该有一个轻松随和的气氛。可是铁麟的一道拒礼令,弄得大家都紧张起来,来到这里的又都是他的下属,更是觉得拘束。铁麟极力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无济于事,他发现除了夏雨轩,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干巴巴的,像是用浆糊贴上去的。他无论说什么,大家都陪着笑,可笑的笑,不可笑的也笑。不谈正事就无话可说,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也很悲哀。
突然门房包卫来报,说有一位银白胡子的老人求见。铁麟一愣,问叫什么名字。包卫说,他只说姓周,没说名字。铁麟更奇怪了,又问他还有什么话。包卫说,他只说箱子找到了。铁麟心里唰地一亮,立刻想到了小潞邑葫芦院的周三爷,一边吩咐着快请进来,一边起身迎了出去。
周三爷一副英雄气概,健步轻松敏捷,笑声朗朗如钟。不等铁麟介绍,周三爷便双手抱拳,向各位行礼。众人都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堂堂总督大人的生日宴会上,来了这么一位乡野村夫。本想怠慢不睬,又见铁麟热情备至,都纷纷起身还礼,眼巴巴地等着铁麟介绍。
周三爷不等铁麟说话,便高声大嗓地说:“好家伙,您总督大人的门槛不但高,还是铁的。就因为我身边有这只箱子,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说总督大人有话,什么礼物都不许带进去。我对他们说了,我这个礼物总督大人保准收,不但收,还会收得高高兴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今儿是您的生日,要知道是您的生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呀……”
周三爷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而且声音响亮,震得窗户纸都嗡嗡地响。
铁麟这才注意到,周三爷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厮,小厮长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一副美人胚子。他忽然觉得这小厮有点儿眼熟,刚要说什么,见周三爷冲他直使眼色。他立刻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什么小厮,不是那个非要给他暖被窝儿的燕儿吗?燕儿扮上男装,别有一番风韵,连铁麟心里都震颤起来。周三爷真正的艳福不浅啊……
周三爷接过小厮手里的箱子,亲手递给铁麟。
铁麟说:“您是老前辈,您为我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我就是给您行个大礼也不为过。”
周三爷忙拦着说:“别别,您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我一个野叟村夫,您不怕失身份,我还怕折寿呢。”
铁麟激动地说:“想不到,真的没想到……”
周三爷又哈哈大笑起来:“您是不是认为我不会管这件事呢?”
铁麟坦率地说:“还真是。一是那天您没答应我,二是您对我也确实有不满之处。”
周三爷说:“我一猜就知道您犯小心眼儿了,就算我对您有不满之处,您总督大人的命令我也得服从照办呀。别忘了,我们青帮当年是揭了皇榜,发了誓愿效忠朝廷的。”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听出了来者是个青帮。总督大人怎么跟青帮搅在一起了呢?他们要干什么?那只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首先醒悟了,他心里一动,急忙站起身,向周三爷施礼说:“老前辈,这是不是那位意大利传教士丢的那只箱子?”
周三爷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
夏雨轩激动起来:“老前辈,您不让总督大人行礼,无论如何得受晚辈一拜。”
夏雨轩说着,就跪了下来。
周三爷一把将夏雨轩从地上拉起来,那膂力之大,像是拎起一只小猪崽儿。夏雨轩趔趔趄趄,跪不下,也站不稳。由于今日是私人宴会,大家都没有穿官服,也分不清谁是什么身份。
铁麟对周三爷说:“老前辈,您还真得受他一拜,您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新上任的通州知州夏雨轩。这皮箱是洋人在他的地面上丢的,要是找不到,他的顶戴可就保不住了。”
周三爷一听,忙说:“天呀,原来是父母官,我该给您下跪才是。”
正说笑着,曹升进来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