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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八在通州城里,是有名的八大魔头之一。他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在通州可以说是第一大力士。每年开仓时节,都是由他来扮演坝神。200斤的麻包,他肩上扛两个,腋下还要夹两个,这需要多大的气力?他有力气,码头上有的是力气活儿。凭力气吃饭,他挣得多。可是挣得多他也花得多。特别是吃饭,这是他生活中最愁苦的一件事。别人见了饭食,都来情绪,惟独他见了饭食就想掉眼泪。为什么呢?他觉得多少饭都不够他吃的。跟别人一起吃饭嘛,他会觉得他一张嘴就没别人的份儿了;让他自己独自吃饭嘛,他会觉得满桌子的饭都不够他吃的。在他的记忆里,他就从来没有吃饱过。无论什么场合,桌子上所有的人都吃完了,剩多剩少都是他一个人打扫。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肚皮,他的肚皮到底能装多少饭食,他也不知道。有一回州府衙门组织疏浚凉水河,那是以工代赈,不给工钱,管吃饭,而且随便吃。这正对杨八的心思,这辈子他就愁的是吃饭。只要有饭吃,天塌下来他都不愁了。河工们的伙食还不错,不掺糠掺菜,白面菜龙,还有点儿大油渣。别人领菜龙的时候都是手托着,最多是撩起衣襟兜着。杨八不行,手托衣襟兜都不够他吃的。他拎着一根担土的扁担,往地上一撂,让人家往扁担上给他码,码多少算多少。所谓菜龙,就是白面发起来蒸出的卷子,里面放进一点儿白菜,又有菜又有饭,省事,是大锅饭常做的饭食。每个菜龙至少有4四两,别的人多的吃七八个,少的吃三五个便饱了。杨八的一条扁担整整码了24个菜龙,他高兴了。把上衣一脱,光着膀子大吃大嚼起来。
杨八吃得多,更吃得快。眨眼的工夫,那条扁担就空了。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摸挲着他那略显鼓胀的肚子说:“哎呀,活了这么大,今天算是吃了一顿饱饭。要是再来碗米汤溜溜缝儿就好了。”
看来他是吃饱了想水喝了。米汤没有,河堤上却走过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是驸马庄的王木匠带着孙子刚从马驹桥赶集回来,王木匠手里提着一个点心匣,准备第二天到亲戚家随份子用的。毛三一眼看见了,对杨八说:“杨哥,你要是能把那位老先生提的点心吃了,算我的,回头我再去给人家装一匣。”
杨八瞪了毛三一眼:“你小子说话算数?别屎屙半截再坐回去。”
毛三提出了条件:“一块接着一块吃,中间不许停。”
杨八说:“当然是一口气吃完,谁他妈吃饭还歇气儿?”
毛三又说:“吃的时候不许喝水。”
杨八问:“吃完以后可以喝吧?”
毛三说:“吃完以后随便喝。杨哥,还有一句话,你要是吃不完呢?”
杨八说:“不可能,哪儿的事?”
毛三说:“咱不是打赌吗?打赌总有输有赢,你要是输了呢?”
杨八说:“输了当然算我的了……”
两个人打起了赌,顿时把众河工都惊动了,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等着看热闹。
这时候,王木匠带着孙子走近了。
毛三上前,客气地打着招呼:“大叔,赶集去了?”
王木匠也客气地搭着话:“是啊,你们挖河辛苦啊。”
毛三说:“有饭吃就是造化,辛苦点儿怕什么?”
王木匠说着话拉着孙子向前走。
毛三将他拦住了:“大叔,您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点心?”
王木匠说:“我装的是核桃酥,怎么,嘴馋了?”
毛三又问:“您装匣子里装了多少?”
王木匠说:“三斤足足的,是在福泰记装的。”
毛三说:“大叔,是这么回事,我们正在打赌。我这位哥哥叫杨八,能吃能干大肚汉。他刚吃完一扁担菜龙,我问他还能不能把您这匣点心吃下去,他说能。我跟他打赌,他要是吃得下去,这点心算我的,我马上再去给您装一匣。他要是吃不下去,这点心算他的,他马上再去给您装一匣……”
王木匠是个很随和很爽快的人,也喜欢跟年轻人一起凑热闹,抬眼看了看杨八,确实是位非同寻常的大汉。于是,一扬手,便把那点心匣痛痛快快地交给了毛三。
毛三马上把点心匣打开,好家伙,一匣核桃酥装得鼓鼓囊囊,都要把纸匣撑破了。焦黄的核桃酥油亮亮的,干得都裂开了缝。不要说吃,就是看一眼也流口水,终年一挂肠子闲半挂的穷苦人,有几个尝过核桃酥的呢?有的人一辈子连块渣儿都没舔过。杨八却有这么好的命,居然一个人要吃一整匣核桃酥。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大肚汉吗?能吃居然也算起本事来了。
杨八坐在一个河泥堆积的土牛上,将那匣核桃酥抱在怀里,在众目起火,众口垂涎的包围中,又大吃大嚼起来。核桃酥是一种很干燥的点心,里面的水份几乎都被烤没了,表面上都裂了缝。杨八一口一块,沙啦沙啦地嚼着,口中的唾液很快就被干裂的点心吸收了。没有水浸着,干燥的核桃酥在他嘴里很艰难翻动着,连舌头都拉不开了。杨八只好伸长了脖子,使劲往下咽,连两只眼珠子都憋得鼓胀起来。众人在周围看着,也替他咀嚼,也替他伸着脖子往下咽,那表情痛苦得有些残忍,那场面难受得有些滑稽……
痛苦也罢,难受也罢,杨八居然把那匣点心吃下去了。最后,连匣里的渣都倒在手心里,吞了下去。
河堤上一片欢呼声。
王木匠的孙子见爷爷买的那匣点心被一个彪形大汉吞进了肚子里,心疼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毛三忙过来:“小兄弟,别哭,别哭,我马上到马驹桥镇上去给你买……”
王木匠对毛三说:“算了,我也算开了眼了,这匣点心算我的吧。”
毛三急了,忙说:“那哪儿行啊,咱说好了的。”
王木匠哈哈笑着,拉着孙子又朝马驹桥的方向走去……
就是这么一个能吃能干力大无穷的杨八,今天却要跳宝案子。
跳宝案子有跳宝案的规矩,一进门他先得寻衅闹事,引起众人的关注。他径直来到中间的那张赌桌上,膀子一摇晃,便把两边的人撞得趔趔趄趄地向后退去。然后,两只大手摁着赌桌,瞪着充血的眼睛问:“那位朋友赢了?”
甘瑞知道遇见麻烦了,没言语。
马长山迎过来:“杨八,你想干什么?”
杨八说:“赌场上无父子,何况是朋友。”
马长山见杨八的瞳孔都放大了,知道他要玩命,心里也没了底:“杨八,哥哥求你了,给哥哥点儿面子。”
杨八说:“你要还是我哥,就躲得远远的,别在这儿捣乱。”
甘瑞也是第一遭遇见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从怀里掏出烟荷包,一边慢慢地装着烟,一边想着对策。
陈天伦凑上去说:“甘兄,咱别跟他一般见识,还是躲躲吧。”
甘瑞没理睬他。
陈天伦又扯了扯马长山的衣角:“快叫甘兄走吧,别出事。”
马长山也无可奈何。杨八上来就找赢家,赢家就是甘瑞。在赌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赢了钱就走,走是走不掉的。赌场如战场,输得起,更要赢得起。甘瑞是懂得赌场上的规矩的。
甘瑞把装满了烟的烟袋叼在嘴里,刚要取火石打火点烟。杨八却伸手拦住了:“这位哥,您等一下,让兄弟伺候您。”
赌桌后面有一个大煤火炉,烧的是核桃大小的煤球。杨八一转身,便从炉子里捞出了一个煤球,用中指和食指夹着,朝甘瑞走过来。红彤彤的煤球已经烧透了,杨八的两个指头夹着煤球,指尖上呼呼地冒着黑烟,一股呛人的烧肉的味道。甘瑞依然平静如常,耷拉着眼皮,叼着烟袋,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杨八将煤球举到甘瑞的烟袋锅上,把烟点燃。
甘瑞突然把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嘶啦一声,扯碎了一条裤腿儿,白白净净的大腿袒露出来。然后,他把嘴里的烟袋拿下来,把上面那枚火红的煤球往腿上一扣。煤球嘶嘶地在甘瑞的腿上燃烧着,腿上的肉顿时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黑,黑烟蒸腾着,污浊的油顺着烧焦的伤口淌下来,滴滴哒哒地流在地上……
赌桌对面的杨八用那双吃了死孩子似的眼睛瞪着他。
甘瑞抽了口烟说:“兄弟,你想赌什么?”
杨八唰地把袖子一捋:“一条胳膊。”
甘瑞问:“左边还是右边?”
杨八咬了咬牙说:“右边。”
甘瑞说:“看来你是个左撇子了?”
杨八说:“你他妈才是左撇子呢。”
甘瑞说:“噢,看来你还真想下本钱。那好吧”甘瑞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两张银票,跟刚才赢的那堆银票放在一起,说,“兄弟,看见了吧,这一共是5000两银票。就咱两个人赌,你要赢了,这5000两银子就是你的了;你要是输了,自己找个地方把那条肘子卸掉。来吧……”
※※※
甘瑞的话音未落,后面立刻响起了一个声音:“慢。”
终于把赌场老板惊动了,杨八刚才的寻衅就是要把老板惊动起来,老板不来,他这宝案是没法跳的。
老板姓潘,是一个白净脸上总堆着笑容的老人,外号人称笑面虎。他的后面则跟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手里都拎着碗口粗的大棒子和巴掌宽的板子。
说实在话,开赌场的老板最怕的就是跳宝案的。对付跳宝案的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打。可以往死里打,却不能把人家打死,打死了照样要吃官司。被打的人如果咬着牙,不吭不叫不求饶,那赌场老板就算输了。你不但要给人家治伤养病,每月还要给人家抽头钱。一句话,就是跳宝案的找到饭辙了,你得养活人家一辈子。当然,要是跳宝案的松了,那是打了白打,把他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完事。跳宝案的不但白挨了打,还丢了人,以后活在世上,连条狗都不如……
笑面虎潘老板走过来,不用问就全明白了。他先走到甘瑞跟前,把他腿上的那个燃烧的煤球捏下来,扔在地上。立即有一个跟随上来,拿着獾油给甘瑞疗伤。
潘老板向甘瑞作揖说:“公子,让您担待了,改日我专门请您喝茶。”
甘瑞还了个揖说:“老板客气,谁让我赶上了呢。”
杨八见潘老板来了,身子一跳,饿虎扑食般地趴在了宝桌上。
潘老板说:“杨八,我这里你也经常来玩,乡里乡亲的,我向来待你不薄,你干嘛要撅起屁股混饭吃呢?”
杨八说:“潘老板,什么话都别说了,您按规矩办吧。”
潘老板说:“杨八,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八说:“我不后悔。”
潘老板说:“这碗饭可不好吃。”
杨八说:“我知道。”
潘老板说:“以后你恐怕当不了坝神了。”
杨八说:“我不想在码头上混饭吃了。”
潘老板又问:“你想好了?”
杨八说:“您来吧,我等着呢。”
潘老板冲后吆喝着:“那好,来人呀!”
打手们早就把一条春凳搬了过来,撂在赌桌旁边,哗的一声,一桶凉水泼在春凳上。紧接着,打手们七手八脚将杨八拖过来,扒下他的裤子鞋袜。然后,两个人抡着板子,两个人抡着棒子,疾风骤雨般地朝杨八的屁股上和双腿上敲打着。棒起棒落,板起板落,顿时血肉横飞,皮开肉绽,杨八的屁股和双腿黑红污烂,卡嚓一声,两条腿被打断了,白花花的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
潘老板在甘瑞的旁边坐下,又吩咐给甘瑞、马长山、陈天伦搬过椅子。几个人落座之后,侍女们便把茶端上来。然后品茶聊天,谈笑风生,彬彬有礼。谁也没有往杨八那边看,谁也没有把劈里啪啦的棒子和板子声当回事。只有陈天伦心里忐忑不安,不时地偷眼看一下趴在春凳上甘心服刑的杨八。
杨八也真称得上是一条好汉,任凭棒子板子轮番起落,任凭腿断臀开,硬是一声不吭。他的脑袋耷拉在春凳上,像一个瘪了的麻包,围观的人魂魄都惊飞了,他却像是局外人一样沉得住气。
足足打了有半个时辰,连打手们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潘老板终于发话了:“看看,还有气没有?”
其实,这句话他问得有点儿多余。他早就嘱咐过打手了,能不给杨八留口气吗?
打手回话:“还有一口气,人却昏过去了。”
杨八说:“用凉水给我泼过来。”
打手们立刻拎起大桶的凉水,朝杨八的头上泼去。
杨八醒了过来,轻轻地哼了一声。
潘老板说:“杨八,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杨八努力抬起了头。
潘老板说:“行啊,杨八,你还算是个英雄,禁得住这顿恶打也不容易了。这样吧,从下月起,每月初一,你到我这儿来领份儿钱吧。”
杨八竭尽全力地张开嘴,艰难地说:“潘……爷,谢谢……了……”
潘老板吩咐着:“快,卸下门板,把他抬到汤先生那儿去。”
陈天伦听明白了,汤先生是专门治外伤的医生,家住西门外。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