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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得他根本不是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说完,右手一甩,扬长而去。朱素兰与顺姐面面相觑,惊疑交集。
李小毛的脸色当然很难看,青一阵、红一阵,胸部起伏甚剧,仿佛几次三番要拚命,终于因为放矢已无的,不能不强自按捺下来似地。
当然,刘不才也要表现深为尴尬的态度,其实他心里相当高兴,觉得小张的手腕很厉害,就这样借题发挥,无形中提出了威胁,看来李小毛一定会设法作成这笔生意。然而在自己,情势所迫,却不能不作违心之论。
“我这个朋友真正岂有此理!”他用愤愤的声音说,“那有这个样子的。”
一听刘不才对小张不满,顺姐便不怕骂客人的朋友会得罪客人,接口说道:“真正碰见‘老爷’哉!那里有这样‘猛门’的客人?真是气数!”
苏州人迷信五通神;自从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在江苏巡抚任内,拆毁淫祠,此风稍毁。但仍旧相信五通神会作祟,遇之不吉,却又不敢公然贬斥,所以尊称之为“老爷”。推而广之,一切瘟神恶急忙,都用“老爷”代名。她这样骂小张,在苏州人说来,已经很重了,然而并不能平李小毛的气。
“刘老大,”他满脸寒霜地问,“姓张的,跟你是什么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刘不才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要计较。来,来,来,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来陪罪。顺姐,请你斟杯热酒来。”
热酒现成。满斟两杯,刘不才照一照“先干为敬”。李小毛总算心里略略好过些,举杯在手,觉得有句话必得要问。
“刘老大,照小张的说法,这笔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够朋友。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刘不才很机警,知道李小毛始终在疑惑,小张跟他是串通好了来的,所以这话是在套问,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袪除他的疑心。
“笑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不管成不成,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何况,你的难处我也了解,做生意没有自己往外推的道理,你能够凑得出这一批米,当然会卖给我。真的凑不出,也教莫可奈何。我哪里是小张那种不通人情的人,会见你的怪?来,来,吃酒,生意摆在一边,慢慢再谈。“
这番话委婉恳切,与小张一比,越显得他够味道,李小毛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争这口气,心一横答道:“刘老大,我去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凑一万石米给你,价钱照米业公所的牌价结算。不过,你的这个朋友无缘无故来‘摆狠劲’,请问你怎么说?”
“这——”刘不才喜在心头,愁在眉头,“两面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来——”
“不要你代他赔不是!”李小毛抢着打断,“如果他自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你叫他出面,摆句闲话过来。”
刘不才想了一下,自觉有七分把握,但就是答应,亦须有个说法:“当然。”他说,“今天是我做主人,他得罪了我朋友,我亦可以要他摆句话过来。”
“好!刘老大,你有肩胛,我就有肩胛。”李小毛说,“你叫他给我磕头赔不是。”
听得这话,刘不才吓一跳!这才叫“狮子大开口”;李小毛亦免过分。他说得出口;自己却不好意思向小张去说。因而皱眉踌躇;好久都作不得声。
“刘老大,你觉得为难是不是。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不想教你为难,是要看看小张到底够不够朋友?”李小毛记起旧恨,怒上心头,态度很激动了,“此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专做‘说大话,用小钱’的事。听他临走时候的口气,好像为了你的事,什么亏都肯吃,既然如此,他是算为你替我磕个头——一个头一万石米,也算抬举他了。刘老大,你只要把我的话说到,我们仍旧是好朋友。”
这是暗中作了绝大的让步,意思是并不拿小张替他磕头,作为卖米的条件。意会到此,刘不才就不肯放松了,兜头长揖:“李老弟,你这样看得起我,感激不尽。话我一定说到,一字不改。”说着,向朱素兰递了眼色。
他不过不经意地一瞥,而也是久走风尘的朱素兰,已经领会,是要她帮腔之意,当即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有刘老爷夹在中间,你不要让他太为难。只要姓张的意思到了,你宽宏大量就高高手吧!”
李小毛摇摇头只回了一句:“你不晓得。”朱素兰不晓得,刘不才却肚子里雪亮,不过也要装作不晓得。反正要说的话都说了,再谈也谈不出名堂,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闯席,既让李小毛得与朱素兰温存,又让朱素兰得向李小毛解劝,岂非一举两得?
想停当了,便待告辞,只是米生意虽然无形中有了成议,但不曾付定,到底不放心。如果付定,李小毛一定不肯收,或者收是收了,中途变卦,一万银子讨不回来。反更麻烦。转念到此,颇费踌躇,定神细想一想,有了计较。
“素兰,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刘不才站起身来,顺手收起那两包银票;特地又跟李小毛打个招呼:“对不起!失陪片刻。”
他不往里走,往外走,到了客堂里站定,等朱素兰到他面前,便将小的一包银票,塞在她的手里,还拿她的手捏一捏拢,倒像怕她会客气不收似地。
“这一千两银子,请你转交。你跟你的老相好说,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这笔钱他先用了再说。”
朱素兰略会停一下,用很有把握的声音答道:“刘老爷,你请放心!他自己答应过的,我一定催他早早办成功。”
“那就重重拜托了。银票等我走了再交给他。我走了。你这里的帐,改天来算。”刘不才接着便提高了声音说:“李老弟,我先走一步。明朝会!”
李小毛听见声音,赶出来送客,刘不才再三辞谢,朱素兰理当送下楼去,他也一定不肯,那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宾主辞让,纷扰不解,最后是刘不才自己说:“一定要送,就让顺姐送一送好了。”
朱素兰恍然大悟,向李小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连声说道:“蛮对,蛮对!顺姐代我送送。前门大概闩上了,委屈刘老爷走后门吧!”
“好,好!前后门都一样。”
于是顺姐点起一盏洋油“手照”,伸出尖尖的一只手指拎着,半侧着身子,提高了灯走在前面。一面下楼梯,一面不断招呼:“刘老爷走好!刘老爷走好!”
一前一后走到楼下,顺姐有些踌躇,因为前门只是虚掩着,而且相帮男工就睡在厢房里,喊他起来开门,也很方便,实在没有走后门的必要。
可是,刘不才却已向后走了。一走出去就是“灶披间”,地上滑得很,顺姐怕他失足摔倒,只好紧跟在后,口中说道:“慢慢走!”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站住了,回转身来,双目灼灼地望着顺姐恣意饱览,毫无顾忌:见她只着意梳一个极玲珑的元宝髻,此外脂粉不施,一派天然风韵,尤其是颊上几点像茶叶末似的雀斑,平添了三分妩媚。看来竟比阿巧姐还要可喜。
顺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看刘不才那几乎口角流涎的样子,心中雪亮,笑得一笑问道:“刘老爷你有话说?”
“是啊!”刘不才轻声笑道:“顺姐,我们攀个相好。怎么样?”
“啊唷!刘老爷,你在说笑话了!”
“规规矩矩的话。”刘不才答说,“我太太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
顺姐心中一动,却装作不解:“刘老爷是不是托我做媒?”
“我不托你,我托素兰做媒。”
“喔,”顺姐仍旧装糊涂,“可是看中了哪个?”
“对,我看中了一个人。”刘不才“噗”地一口,将手照吹灭,接着便抱紧了顺姐,香着面孔不放。
“放手,放手!”顺姐挣扎着,“刘老爷你这算啥?”
“你说算啥,就算啥。总归我是看中你了。”
“好了,好了。头一遭来,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样子,不教人笑话?”
这句话很有效验,刘不才将手松了开来,喘着气笑道:“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穷凶极恶’。闲话少说,明天我就托素兰做媒。”
“明天是明天。你请吧!”顺姐是埋怨的声音:“黑漆隆咚,你摔了跤,可不要怨人!来,走这面。”
黑头里手牵手,一步一步摸着了门,顺姐拔闩拉开,等外头亮光一透进来,刘不才却又不走了。“顺姐,我规规矩矩说话,明天下午我来看你。”
“来,你尽管来。有啥话,我们自己可以谈,先不要声张。”
这是表示无须朱素兰做媒,一双两好的事,尽可当面锣,对面鼓,并肩促膝,从长计议。
意会到此,刘不才又改了主意,“这样,”他说:“不知道你明天上午有没有空?如果抽得出功夫,我们约个地方谈谈。
怎么样?“
顺姐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明天上午不方便。你还是下午来,办你的正经。正事办好了,有的是功夫,心急点啥?”
这已经是以心相许之意。刘不才也算吃了颗定心丸,便点点头说:“好!我依你。”接着,又捏了捏她的手,方始出门。
到得桐月院,已经散席,但还不到“灭烛留髡”的时候,刘不才一到,正好赶上吃宵夜。
“怎么样?”小张看着他的脸,作了个顽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剪了李小毛的边?”
刘不才愕然,“你怎么想来的?”他说,“真正‘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
“你说我邪气?你倒自己拿镜子照一照,面带春色!”小张指着在斟酒的桐月老四,“你问她!”
“真的。”桐月老四笑道,“刘老爷有喜事了。”
刘不才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笑笑不响。小张却不肯放松,紧盯着问道:“你听见没有?是何喜事,从实招来!
朱素兰有个姊姊,莫非你跟李小毛做了联襟?“
“不是,不是!你不要瞎猜。我们谈李小毛吧!”刘不才收敛笑容,满脸歉疚:“事情是可望成功了。不过有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呢?刘三哥,我们的交情,还有啥话不好说?”
刘不才不答,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心里也很乱,一会儿在想如何搪塞李小毛一番,一会儿又想,托什么人向小张转告李小毛的要求。念头甚多,却没有一个是妥当的。
小张极聪明,这几年阅历江湖,也长了不少见识;见此光景,大致了然,便即问道:“可是李小毛大骂了我一顿?”
“那是一定的。”
“还有呢?”小张又问,“我知道了,他一定要你跟我绝交,所以你说不出口?”
“如果是这句话,我当时就回绝了他。事情要做,交情也要顾到。”
小张将他前后的话风和神态细细参详了一番,越发了解,“一定是李小毛出了个难题给我做。”小张按着他的手说,“不要紧!刘三哥,你尽管说,我决不介意。”
“那,我就说。”刘不才很吃力地说,“他,他说要你替他陪罪,要,要磕一个头。”
意料中,小张听得这话,一定会生气,谁知不然,一楞之后,脸色随即恢复为平静,接着双眼乱眨,倒仿佛别有会心似地。
“可以!我替他磕一个头。”
此言一出,真个语惊满座,不但刘不才愕然,连桐月老四也觉得诧异,因为小张一脸精悍之气,而且言语便给,锋芒毕露,像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不像肯给人磕头,尤其是给他所轻视的人磕头的样子。
“小张,”刘不才不信他是真话,“你不要开玩笑!”
“‘男儿膝下有黄金。’”桐月老四也说,“你不要这时候随随便便答应,到时候膝盖弯不下去,岂不是作弄了刘老爷。”
“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另有道理。这话暂时不去说它,总而言之,我一定给他磕头。不过,”小张一本正经地说,“刘三哥,你话要中他讲明,这个头我只能私底下给他磕。”
“这样看起来,你是真的肯给李小毛磕头?”刘不才困惑地,“我到现在还不大相信你的话。小张,你总要说个道理我听。”
“回头再说。”
“一定是碍着我。”桐月老四十分机警知趣,“我到厨房里看一看,让你们好说悄悄话。”
果然是因为碍着桐月老四,等她一走,小张低声说道:“刘三哥,我是找不着这么一个可以给他磕头的机会。倒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越说越玄了!”刘不才苦笑,“本来凡事我们都可以做个联手,彼此的心思差不多,一点就透,无须多说,只有这件事我莫测高深。”
“不是你莫测高深,是我还没有点,我说一句,你就明白了,为来为去为的是‘开香堂’,总是我亏负他。”
这一说,真的一点就透,刘不才完全懂了。李小毛在他们“家门”之中,犯下乱伦大罪,依“家法”该当处死,到底是他们帮里的“家务”,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