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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纪念碑﹂。
矗立在现代城市的交通心脏、让万众仰视的,是一架战斗机,真的有点奇
怪。苏联人同时兴建在沈阳市中心的纪念碑,顶端放的是个十三公吨重的铜制
坦克车。因为建地铁,﹁坦克碑﹂几年前才被迁走。
人民广场在人民大街上,人民大街宽阔大气,车水马龙,两旁还有很多有
如上海外滩一样的宏伟欧式古典建筑。走在树影摇曳的人行道上,你不得不想
到,这条大街的名字换过多少次,每一次换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那
些事,很少人知道,或者,会不会是,很多人知道,只是不去提它?__
日本人在一九○五年的日俄战争中打赢了俄国,取得南满铁路的经营权,
就在这里兴建火车站、筑路,叫它﹁长春大街﹂。
真正开始经营长春之后,日本人把这条大街命名为﹁中央通﹂——这种街
名,台北人很熟悉的。
溥仪的满州国成立了,长春变成﹁新京﹂,这条街就以满州国的国号命
名,叫﹁大同大街﹂。
日本战败,苏联红军进城了,就在大同广场中心建个红军纪念碑。
紧接着国军接收了长春,于是﹁大同大街﹂北段改叫﹁中山大街﹂,南段
名之为﹁中正大街﹂,大同广场嘛,就叫﹁中正广场﹂。这个,台湾人也很熟
悉。
三年以后,国军又溃败而走,解放军进城,北京和莫斯科老大哥密切合
作,一九四九年三月,﹁中山大街﹂又有了新的名字:﹁斯大林大街﹂。
长春人就在这﹁斯大林大街﹂上行走了将近半个世纪。
一九九六年,﹁斯大林大街﹂才改称﹁人民大街﹂。
我现在就走在这条人民大街上,一路往南,正要去见熟悉长春史的于祺元
老先生,想从他口里听一听,一九四八年,长春的﹁人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
但是穿过人民广场,刚好踩过红军纪念碑在地面上的投影时,我心里想到
的是,长春人,或说,东北人,记忆里藏着多少没真正打开过的抽屉啊?
譬如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接受日本人统治十四年之后,当苏联红军以
﹁解放者﹂的姿态进城,并且在长春和沈阳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战机、坦克纪
念碑时,长春和沈阳的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纪念碑上落款,说﹁长春各
界人士﹂共同纪念?事实上,在纪念碑落成、﹁长春各界人士﹂在向红军致敬
的同时,红军正在城里头烧杀掳掠。
那一年冬天,二十一岁的台北人许长卿到沈阳火车站送别朋友,一转身就
看到了这一幕:
沈阳车站前一个很大的广场,和我们现在的︵台北︶总统府前面的
广场差不多。我要回去时,看见广场上有一个妇女,手牵两个孩子,
背上再背一个,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拿一件草席,共五个人。有七、
八个苏联兵把他们围起来,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母亲强暴,然后
再对小孩施暴。那妇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来,正在嚎啕大哭。苏联兵
把他们欺负完后,叫他们躺整列,用机关枪扫射打死他们。42
许长卿所碰见的,很可能是当时在东北的日本妇孺的遭遇,但是中国人自
己,同样生活在恐惧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于衡也在长春,他看见的是,
﹁凡是苏军所到之处,妇女被强奸,东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烧毁﹂,不论是
中国还是日本的妇女,都把头发剪掉,身穿男装,否则不敢上街。所谓﹁解放
者﹂,其实是一群恐怖的乌合之众,但是,人民不敢说,人民还要到广场上他
的纪念碑前,排队、脱帽,致敬。43
你听说过索忍尼辛这个人吗?
没听过?没关系,他是一九七○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透过他,这个世
界比较清楚地了解了苏联劳改营的内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岁的
索忍尼辛是苏联红军一个炮兵连上尉,跟着部队进军攻打德军控制的东普鲁
士。红军一路对德国平民的暴行,他写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鲁士之夜﹂
里:
小小女孩儿躺在床上,
多少人上过她——一个排?一个连?
小小女孩突然变成女人,
然后女人变成尸体??
这首诗其实写得满烂的,但是,它的价值在于,索忍尼辛是个现场目击
者。
可是你说,你从来就没听说过苏联红军对战败德国的﹁暴行﹂;学校里不
教,媒体上不谈。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样子,说,还是要回到德国人的﹁集体赎罪心理
学﹂来理解啊,因为施暴者自认没权利谈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长春,其实是想搞懂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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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不血刃
我在想,玛丽亚的丈夫——他的家书透露出他是那么一个感情纤细的人,
当他在包围列宁格勒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被围的城里头的人,发生什么事?
我联想到另一个小规模的围城。河北有个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郸上去
一点点。这个小城,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军足足围困了
两年。
三万个居民的小城,﹁解放﹂后剩下三千人。解放军进城时,看见还活着
的居民一个个显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脸和腿,觉得特别惊奇:树皮都被剥
光了、能下咽的草也拔光了,门板窗框都被拆下来当燃料烧光了,怎么人还
﹁胖乎乎的﹂? 那个时候,距离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引起的大饥荒还有十年的光
阴,围城的共军本身都还不清楚严重的﹁饥饿﹂长什么样子。44
持久的营养不良症状是这样的:你会变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
身浮肿。你的皮肤逐渐出现尸体般的苍白色,感觉皮质变厚,肤面很干燥,轻
轻碰到什么就会乌青一块。浮肿了以后,皮肤像湿的面团一样,若是用一个指
头按下去,就出现一个凹洞,半天弹不回来,凹洞就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你的头发,变得很细,还稍微有点卷,轻轻一扯,头发就会整片地连根脱
落。你的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很酸。
你的牙龈,开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对着镜子伸出你的舌头,你会
看见自己的舌头可能已经肿起来,或者,也可能收缩了,而且干燥到裂开。你
的嘴唇开始皲裂,像粉一样地脱皮。
夜盲,开始了;黄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样,摸着墙壁走路,什么都看不
见了;白天,对光异样地敏感,一点点光都让你的眼睛觉得刺痛,受不了。
你会贫血,站立着就头晕,蹲下就站不起来。你会泻肚子,泻到虚脱晕
眩。
你脖子上的甲状腺开始肿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开始失
去整合能力,无法平衡,你的意识开始混乱不清、目光混浊、涣散??
长春围城,应该从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
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
到十月十九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
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45围城结束时,共军的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
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亲爱的,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暴力,为什么长春围城不像
南京大屠杀一样有无数发表的学术报告、广为流传的口述历史、一年一度的媒
体报导、大大小小纪念碑的竖立、庞大宏伟的纪念馆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领
袖的不断献花、小学生列队的敬礼、镁光灯下的市民默哀或纪念钟声的年年敲
响?
为什么长春这个城市不像列宁格勒一样,成为国际知名的历史城市,不断
地被写成小说、不断地被改编为剧本、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被独立导演拍成纪
录片,在各国的公共频道上播映,以至于纽约、莫斯科、墨尔本的小学生都知
道长春的地名和历史?三十万人以战争之名被活活饿死,为什么长春在外,不
像列宁格勒那么有名,在内,不像南京一样受到重视?
于是我开始做身边的﹁民意调查﹂,发现,这个活活饿死了三十万到六十
万人的长春围城史,我的台湾朋友们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大陆朋友们摇摇头,
说不太清楚。然后,我以为,外人不知道,长春人总知道吧;或者,在长春,
不管多么不显眼,总有个纪念碑吧?
可是到了长春,只看到﹁解放﹂的纪念碑,只看到苏联红军的飞机、坦克
车纪念碑。
我这才知道,喔,长春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帮我开车的司机小王,一个三十多岁的长春人,像听天方夜谭似地鼓起眼
睛听我说起围城,礼貌而谨慎地问:﹁真有这回事吗?﹂然后掩不住地惊讶,
﹁我在这儿生、这儿长,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大伯,以前是解放军,好像听他说过当年在
东北打国民党。不过他谈往事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马上跑开了,没人要听。
说不定他知道一点?﹂
﹁那你马上跟大伯通电话吧,﹂我说,﹁当年包围长春的东北解放军,很
多人其实就是东北的子弟,问问你大伯他有没有参与包围长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拨了电话,而且一拨就通了。
电话筒里大伯声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听得清楚。他果真是东北联
军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参与了围城。
﹁你问他守在哪个卡子上?﹂
小王问,﹁大伯你守在哪个卡子上?﹂
多。﹂
大伯显然没想到突然有人对他的过去有了兴趣,兴奋起来,在电话里滔滔
不绝,一讲就是四十分钟,司机小王一手挟菜,一手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锁线,每五十米就有一个卫士拿枪守着,不让难民出关
卡。被国军放出城的大批难民啊,卡在国军守城线和解放军的围城线之间的腰
带地段上,进退不得。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过去好几千具。
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难民,有的抱着婴儿,爬到卫士面前跪下,哀求放
行。﹁看那样子我也哭了,﹂电话里头的大伯说,﹁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们走。
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个空房子,从窗子往里头探探,一
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个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
墙跟的,软绵绵扑在门坎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饿死在那里。看得我眼泪
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围城指挥所,五月三十日,决定了封锁长春的部
署:
︵一︶ ??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的成群野狗围过来撕烂了尸体,然后这些野狗再被饥饿的人吃掉。
于祺元是︽长春地方志︾的编撰委员,围城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每天走路
穿过地质宫的一片野地到学校去。野地上长了很高的杂草。夏天了,他开始闻
到气味。忍不住跟着气味走进草堆里,拨开一看,很多尸体,正在腐烂中。有
一天,也是在这片市中心的野地里,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动。走近了,
他所看见的,令他此生难忘。
那是被丢弃的赤裸裸的婴儿,因为饥饿,婴儿的直肠从肛门拖拉在体外,
一大块;还没死,婴儿像虫一样在地上微弱地蠕动,已经不会哭了。
﹁什么母爱呀,﹂他说,﹁人到了极限的时候,是没这种东西的。眼泪都
没有了。﹂
国军先是空运粮食,共军打下了机场之后,飞机不能降落,于是开始空
投,用降落伞绑着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伞给风一吹,就吹到共军那边去了。
﹁后来,国军就开始不用伞了,因为解放军用高射炮射他们,飞机就从很
高的地方,直接把东西丢下来,还丢过一整条杀好的猪!可是丢下来的东西,
砸烂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捡过东西吗?﹂我问他。
﹁有啊,捡过一大袋豆子。赶快拖回家,﹂他说,﹁那时,守长春的国军
部队与部队之间,都会为了抢空投下来的粮食真枪真火对拚起来呢。后来规定
说,空投物资要先上缴,然后分配,于是就有部队,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
烧好了、大锅水都煮开了,空投一下来,立即下锅煮饭。等到人家来检查了,
他两手一摊,说,看吧,米都成饭了,要怎样啊?﹂
于祺元出生那年,满州国建国,父亲做了溥仪的大臣,少年时期过着不知
愁苦的生活,围城的悲惨,在他记忆中因而特别难以磨灭。
﹁围城开始时,大家都还有些存粮,但是谁也没想到要存那么久啊,没想
到要半年,所以原来的存粮很快就吃光了。城里的人,杀了猫狗老鼠之后,杀
马来吃。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沥青给刨掉,设法种地,八月种下去,也来不
及等收成啊。吃树皮、吃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