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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老师一句一句解释:永州乡间以捕捉毒蛇为生的人,宁可死于毒蛇而
不愿死于国家的错误政策,柳宗元用寓言来演绎孔子的﹁苛政猛于虎﹂。
十七岁的? 弦也坐在廊下跟着老师念书,柳宗元告诉他,公元八百年时,
人民过的日子就是颠沛流离、十室九空的:
??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
而死者,相藉也。
六十年之后,当? 弦跟我细说这段苍茫少年事的时候,他的眼泪簌簌流个
不停。
永州,也是个命运转弯的车站。? 弦在这里,脱队了,走上另一条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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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三步走
龙:流亡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 : 其实流亡学生的设计远在抗战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教育部有一个计划,
几个中学编在一起就叫联中,大学就叫联大,所以联大不只一个西南联
大,只是西南联大最有名。在抗战的时候,联大、联中是很成功的,很
有韧性的,它让自己的民族在战争中教育不终止照常运作,相当成功。
很多联合高中非常优秀,孩子们一边流亡一边念书,培养了很多人。
龙:内战就不同了吧?谁愿意自己的孩子离乡背井啊?
? : 对,内战以后,政府还想用抗战这个办法让学生离开,但响应的就不
多,因为那时候大家认为贪污腐败的中央政府快完了,新兴的政治势力
开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跑到南方去干什么,太可笑了。所以只有
河南豫衡联中跟山东的一个联中出来;我们到湖南的时候,湖南人也
说,你们瞎跑什么,往哪里跑?
龙:河南人愿意离开,是因为那时已经知道共产党的土改厉害?
? : 我们河南人,特别是豫西这一带的人对共产党没什么好印象。那时候已
经开始清算斗争,把富人抓了以后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时候放在池塘里
冰。
龙: 那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是左倾的,因为国民党腐败,为什么南阳中学的老
师们不呢?
? : 豫衡中学很多老师比较老派,北大清华出身的,思想比较成熟,不跟新
潮流起舞的那种。共产党在那时代是很时髦的、很新颖的、很有魅力
的,但是在南阳教育界有些老先生不相信这个事情。
龙: 五千个学生跟着校长老师亡命千里。现在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阳明
山远足都得要家长签书面同意呢,还要做意外保险。学生跟老师关
系特别紧密是吗?
? : 对。老师带着学生母鸡带小鸡一路跑,都没有跑散,因为师生之间
的感情非常深厚。跟着老师走,家长很放心。孩子很多本来就是住
校,老师晚上拿着灯笼去查铺,一个一个小娃都睡在那里,老师才
去睡觉,那真的是像父兄一样。
龙: 说说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那一天。我猜,你没有悲伤,觉得要去
远足了还挺高兴的,对吗?
? : 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好玩、高兴,
觉得不用做功课了。出南阳城时,我妈妈烙了一些油饼,跟着我们
到城墙边上,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嘛,乡下的孩子最不好意思的就
是爸爸妈妈让同学看到。觉得爸爸妈妈好土,同学看到不好意思。
龙:现在也一样啊,我儿子都不愿意我被看到,他觉得丢脸。
? : 我母亲拿个油饼塞我背包上,背包里主要是个棉被,棉被卷啊卷,然后
背包的下面放一双鞋子,鞋子挨底,背包也不会太湿掉或是太脏。我妈
妈就把油饼放在我的背包上面,然后我们就开拔了。
龙:没有回头看她?
? :??就走了,没有回头。
龙 : 你妈到街头找你,街上五千个孩子,还有撤退的部队、伤兵,一团乱,
你妈竟然找到你??
? :对啊,找到了,还拿着油饼。
龙:那时还没学﹁诀别﹂二字吧?
? : 我不知道离别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诀别的意义是什么,不回头、摇摇
晃晃一个小蹦豆就跟学校的队伍出城走了,我爹也在,我也没跟他打招
呼。
龙:你是独生子?
? : 对。后来走到了襄樊,爸爸还托人来送了一双袜子给我。你知道那时候
北方乡下都不穿线袜的,线袜我们叫洋袜子,都是布缝的袜子。以后我
没有再接到他们任何消息,我再回去已经是四十二年以后了。
龙:爸妈什么时候过世?
? : 音讯全无啊。我上月就是到青海去找我父亲的墓,没有找到,他死在青
海劳改营。我妈妈是死在家乡,我妈妈在儿子生死不明、丈夫生死不明
的情况下熬了好几年,连病带饿死在我家乡。
龙:一直都没通过信?
? : 没有通过信,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如果你写一封信会为家人带来大
祸害。当时我也没有香港关系,就是小兵嘛,军中也不希望你通信,保
防人员会以为你是匪谍。
龙:父亲为什么去了青海?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下落?
? : 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真相的。父亲做过副乡长,所以就被弄到青海劳改
营,算反革命,他们告诉我,当时有三十万人被运去青海。没有食物、
没有衣服和医药,很惨。
龙:那妈妈的处境呢?
? : 我妈妈就在村子里,好像也有个臂章,就是有罪的那种。我妈妈死前告诉她一起做针线活的四娘说,﹁我是想我儿子想死的,我儿子回来你告诉
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龙: ??别难过, 弦,我们回到逃难图吧。你们从河南走到了湖南,冬天,
起码一千公里。
? : 你看过电影﹁齐瓦哥医生﹂没有?大雪原上人群一直走到天边就是那种
感觉。
龙:有没有孩子在半途受不了死掉的?
? : 有,有死在路上的,有的是走失了没有跟上大队就没再看到他了。有人
也许是老师把他带回去了,不知道。但是到了零陵的时候,我们还有好
几千人。然后老师就开始上课了,门廊下风很大,真的是﹁风檐展书
读﹂。
龙:你怎么会离开呢?
? : 我们一起玩的这群同学中,有一个人说他看过一篇文章讲台湾的,说台
湾是东方瑞士,说那边的甘蔗就像碗口那么粗,他说台湾的渔民不用结
网,也不需钓具,只要把船开到海上去,在船上放盏灯,鱼就自己蹦到
船上,渔民就在旁边喝酒拉胡琴,等到船上蹦得差不多了,载满船鱼回
去。
有一次我们已经半饥饿状态很久了,根本没有吃饱过,然后学校风雨飘摇
还说要到广西去。还没有开拔之前,我们就在城里面像丧家之犬在城边上
逛,忽然看到城墙上贴了一个招帖上写﹁有志气、有血性的青年到台湾
去﹂,孙立人搞的,下面还接三个惊叹号。说是什么军官班要招生,训练
三个月少尉任用,其实我们也走投无路了,我们就去了。
报名的时候出来一个说河南话的老乡,我们乡下孩子听到他说河南话,心
想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那个人说,﹁吃饭了吃饭了﹂,煮了一大锅猪肉
给我们吃。我们总有大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吃完肉后大家我看你、你看
我,就说那就报名吧!一个礼拜就走了。
龙: 你弦就为了一锅肉去当了兵,不是为了爱国啊?报了名,有没有跟老师
商量?
? : 老师说的不听了。我还想着吃肉的时候,他们说台湾有多好。说台湾那
个地方四季如春,腊月天还可以吃到西瓜,每个人到那儿以后发一床美
国军毯,美国的喔,到了假日的时候可以把美国军毯铺在草地上野餐,
他说还发一件软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后里边的衣服还看得见,天晴了还
可以折好放在背包了。想到这些,去台湾的心就更坚决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已经到了广州。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龙: 八月,那几千个河南出来的同学,马上就要走上另一条路,你却半途﹁下
车﹂了。好,到了广州。
? : 在广州第一次看电影,片子叫﹁中国之抗战﹂,觉得很不习惯,怎么一个
人头一下子很大,一下子很小。
龙:也在广州黄埔码头上的船?
? : 对。船上没床铺,所有的兵都坐在舱面上,太阳就那么一直晒着,我们
喝水就在船机旁边用茶缸接机器漏下来的滴水喝。坐着坐着,就晕睡过
去了,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台湾到了﹂,一阵骚动,远远看到高雄的山,
还有灯,愈来愈清晰。
下了地,看到有很多卖香蕉的小贩,有同学有钱要买,人家给他黄的他不
要,他说绿色的比较新鲜。然后就看到有些人在吃一种很烫的东西,放在
嘴巴里又拿出来,冒烟,叫做棒冰,冒着烟,觉得很奇怪,怎么回事,这
么大热天吃这么烫的东西。
龙:北方土包子。这时还没自觉已经当﹁兵﹂了?
? : 接下来,带我们的那些人,态度就不太对了,﹁站好站好!﹂﹁排队排
队!﹂已经到台湾了,那种笑面的就不太对劲儿了,到了凤山五块厝以
后,有一个通信连的连长,也说河南话,说﹁你们如果认为自己说话还
清楚,打电话人家听得懂的人,请向前三步走﹂,他要为通信连选兵,通
信连的兵讲电话要说得清楚。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批河南青年,因为他
是河南人,要找同乡到他连上去,他又不能讲﹁河南人向前三步走﹂
嘛。
龙:那你有没有﹁向前三步走﹂呢?
? : 我和几位河南同学一起向前三步走,于是我们就被带开,换了军装,每
人发一支没子弹的步枪,从这天起,我就成了通信连的﹁上等兵﹂了。
龙:那﹁软玻璃﹂雨衣究竟发了没?
? : 发了,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那鱼市场里杀鱼的也都穿着啊,就塑料雨
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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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山
长沙的国军将领程潜和陈明仁决定不再和解放军继续战斗的时候,黄杰接
下第一兵团的指挥权,是临危授命。接到命令时,涌上心头的是少年时读诸葛
亮﹁出师表﹂的两句话:﹁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为难之间﹂。那是一九四
九年八月初,林彪所辖的两个军,已经打到衡阳附近,到八月下旬,整个华中
战场,解放军集结了十九个军,五十五万人,分三路向西南进攻。
西南,就是永州所在。在那里,风檐下读书的孩子们也愈来愈不安。
黄杰的国军以寡敌众,一路惨烈应战,一路溃败后撤,牺牲惨重;十月十
一日,黄杰得到白崇禧的电令,多个据点被解放军占领,国军兵力需重新部
署,同一天,豫衡中学则接到教育部的急电,立即迁校。
永州滂沱大雨,满地泥泞,又是寒冬,孩子们拎起了背包,和去年离开南
阳城的情景一样,只是这回,既没有哽咽不舍的父母,也不再有远足的天真。
学生分两批,冒着风雨步行到湖南和广西的交界,第一批通过了黄沙河,
第二批要通过时,黄沙河已经被解放军占领。
五千多个孩子,到达广西的,剩下一半。这一半,坐火车、爬车顶、过山
洞,又失去一些人;到一个城镇,碰到土共烧杀,四处奔逃,再少掉几百;重
新整队出发时,又失散几个学校;惊恐不已到达一个叫金城江的小车站,五千
多人的联中已经像一串摔断在地上的珠炼,珠子滚落不见。枪声中还手牵手在
一起的孩子与老师,夹杂在逃难的人潮、无人照顾的伤兵群、抛锚的卡车战
车、沿路丢弃的军用物资行列中,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时,在金城江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车站,学生的命运就和国军士兵
的命运汇合成一股了。九十七军二四六团刚好路过,愿意护着学生往前走。
士兵和学生,还有成千上万的难民,到了迁江,后面追兵炮声隆隆,前面
急湍江水滚滚。工兵抢建浮桥——用空的汽油桶绑在一起,上面放木板。先让
军队的骡马辎重过河,再让军队和学生过桥。桥的两端,满坑满谷的人。
等候过江的军用汽车,排起来十公里长,分批渡河,一小时只能通过四
辆,而追兵已至。于是黄杰下令,除了器械及医疗药品的车过江,所有军用物
资一律放火烧毁,避免为敌所用。
豫衡中学的孩子们在迁江岸上看见的,是烈火灼日、恶烟滚滚,爆炸声惊
天动地。这种镜头,在逃难中,不断发生。云南的二十六军残部撤到红河岸要
过河时,浮桥被枪炮击断,几万个士兵,身上还背着器械,淹死在怒涛汹涌的
红河水里。
在溃退中,学生跟着黄杰的部队被炮火逼进了中越边境的﹁十万大山﹂。﹁十万大山﹂有数十万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狮挡关, 一字排开, 形成难以跨越的天然国
界。原始丛林,瘴疠蔓延,浓密处,阳光射不进来。混乱中大家开始攀爬主峰姑姆山,翻过山岭,就是越南。黄杰的兵团在前面砍荆棘开路,二四六团的士兵在后面掩护,中间夹着孩子们,疾疾行走。枪声突然大作,追兵的炮火射来,天崩地裂,战马惊起,冲入山谷,被火炸裂的断脚断手像晒衣服一样挂在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