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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文本摇了摇头道:“王爷万万不可做此想。国家社稷兴替之事不是儿戏,乃是动辄将有千万颗人头落地的大勾当。刘文静和杜伏威确乎都是因为秦王被皇上诛杀的,然则燕王爷李艺却是因心向太子,对秦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离京赴燕。秦王虽有诸多不是,终归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儿子,这一层万万不可忘却。他自兄弟之间,就是闹得再不堪,终归血脉相连,天大的事情可能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撂下。然则若有外臣牵涉其中,可就不这么简单了,说起来,丢官弃置贬斥边陲,已经是大幸了!”
李孝恭摆了摆手:“罗艺骄横跋扈,朝中早就不满。再者说,他自己也不愿久居长安。这边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住着不自在!何况刘文静是太原元从功臣,和皇上亲如手足,只因属意秦王继承大位便身首异处,罗艺一个归朝反王,得罪了亲王,却不过是打发回原籍镇守边关,禄位不减,爵位也没削去,在皇上心中,究竟哪个儿子的分量更加重一些,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岑文本叹了口气:“王爷,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外人是断难料理清的。此刻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图谋这天下第一事,争当从龙之臣。王爷此刻参与进去,已经太迟了,不管王爷支持哪一边,终归会得罪另外一边。而哪一边也均非王爷所能够得罪得起的。王爷此刻来助太子,太子登基,论功行赏王爷比得了王珪魏徵?恕文本说句不好听的话,对太子而言,就是薛万彻冯立本,恐怕也比王爷要贴心的多!王爷白白得罪了秦王,却什么也换不回来,何其不值?您仔细想想,您如今已是郡王,太子登基,能封您个亲王不成?”
李孝恭哈哈大笑:“景仁未免轻看了本王!你说得不错,我本来就已是王爵,禄位上早已无所求了。只不过思来想去,万万咽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太子待我也没多么好,但是秦王此番的小人行径鬼蜮伎俩,委实令我愤恨难平。我为国家事请缨前敌,他却为私利在我背后施放冷箭,此等人品,着实令人齿冷。他若是当了皇帝,满朝文武,天下臣民,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就是为天下计,我也不能袖手。”
岑文本苦笑了一声:“王爷既然打定了主意,文本也不再多嘴相劝,只是希望王爷务必谨慎,千万莫要介入皇上家事,万事持正以恒,终归不会错的!”
李孝恭冷冷笑道:“景仁放心,本王还有这么点自知之明!究竟是传位给太子还是传位给秦王,皇上就算病得脑子糊涂了也不回来问我。没人问我我自然也不用多话。不管谁登基,都是陛下的儿子,干我这个侄子何事?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也算以牙还牙了!”
岑文本皱起眉头道:“何事?”
李孝恭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笑道:“让李世民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洛阳……”
第三节
夕阳西下,秦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尸骸残肢比比皆是;四处流淌的血水漫过了大地上应时生发的新芽,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田埂、山岗、丛林覆盖在一片惨烈绚丽的红色之中。大战方息,受伤却尚未毙命的士卒发出一阵阵令野狗都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让那些几个时辰前在战场上也未曾有过丝毫恐惧迟疑的将士们不禁两股战战,负责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的步卒强忍着翻涌不止的肠胃将一个个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们搭上绳床运往城内救护之所。
柴绍重重透了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乱的甲叶子,催马继续缓缓前行,默默倾听着跟在身边的统军吕通述说军情战报。
“目下清理斩获贼首一千零八十九级,获口外战马一百三十二匹,银鞍三副,金鞍一副,大桗四面,其中一面绣有金色狼头。其余弓弩箭矢弯刀矛刺数目还未曾报来。”
“我军战殁一千八百五十七人,伤者不详,岷州统军府别将张振升殉国,统军校尉李肃、周简、宇文肱殉国,校尉杨郅断一股,少将军肩胛中箭……”
柴绍摆了摆手:“哲威那点皮肉之伤就不用具禀了!杨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贼断去大半,终生为废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亲侄子,此番也战殁沙场,跟他们比,小子那点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长叹了一口气:“一个生俘的也没有吗?”
“是!”吕通黯然应道。
柴绍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数年之内,我们恐怕难追骥尾呀!”
吕通凑趣般笑了笑:“也不尽然,此番恶战,全歼入寇之敌,斩首千余,杀了一个特勒三个俟利发。我军损伤虽重,却也算不得伤筋动骨,毕竟对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铁骑,这等战果,已是大胜了!”
柴绍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两名正在运送伤员的士卒,探身掀开绳床上的麻布,赫然见一个浑身甲胄都已被鲜血浸透的骑兵队正仰卧于上,身上插了十几处箭簇,箭身已被斩去。头上有一道刀伤,草草用战袍里衬上撕下来的布帛包扎了一下,显是裹扎的过于匆忙,未能止住血流,伤口处的红色斑痕透过布帛已然荫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翻身跳下战马,伸手入甲,从自己的战袍内衬上撕了一条布下来,重新给那队正裹扎了一番,这才挥手命两名士卒将伤员抬走。
他复翻身上马,边行边道:“这一战我军兵力十倍于敌,仅骑兵就出动了四千,才勉强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值得夸耀。这股子贼军胆子太大,孤军深入竟敢擅闯我重兵腹地,可见突厥牙庭上下,直视我大唐军如无物。我们虽说打胜了,也只不过全歼来犯之敌而已,连一个活的都不曾拿到,颉利主力的位置我们就终归不能知晓。战死近两千,还是未能弄清楚敌军虚实,这样的胜仗,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向朝廷表功。”
吕通叹了一口气:“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战场上拿一个活口,确实不容易。话又说回来,颉利主力位置这等军机要秘,非统军大将恐不能知,那个特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恐怕只有生俘他详加询问才能探知,其他人阶级太低,抓住了也无大用处!”
柴绍点了点头:“这却也说的是!不过秦州乃京西重镇,仅城内驻军就多达四万,如此重要的战略方向,颉利却仅派来千余人。就算是骚扰一下以为佯动,这兵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看来药帅所料大致应当不差,颉利此次前来,所挟军力确实捉襟见肘。此番虽未能明白明确敌军主力方位,但突厥的总兵力却也不难推测出来,这一仗,也不算白打了!”
吕通点了点头:“若是颉利麾下兵马足够,此番进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万人,一个特勒仅率千骑就敢进犯重镇深入腹地,胆子委实太大了点!”
柴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军机重大,不可迟延。向朝廷发的告捷表暂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帅通报战况战果的信使最迟今日戌时就要出发。这段路途不近,两日内要让屈帅那边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药帅此刻应该已经率军北进,我们联系不上他,就不费这个神了!”
吕通皱眉道:“若是知道药帅此刻的具体方位,联系上他却也不是难事!他即使率军北进,终归要向西走,比起屈帅那边,距离似乎还要近些!”
柴绍摇了摇头:“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马传来的用兵方略,我只知道他此番率一万精骑出蒲州西北,越过中条山,连渡大河和洛水,自庆州、泾州、原州之间穿插向北,向灵州方向运动。除此之外,确切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点进军目的我都一无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军近乎妄想,好在敌军情形与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军务,就算我们不通报他,这边的消息他最迟两天以后就能得知。”
他顿了顿,说道:“最急的不是这个,目下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迟误。”
他顿了顿,问道:“今日参战的骑兵折损几何?”
吕通答道:“总共战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战马死了七百五十三匹。只是今日战况实在惨烈,剩余的人马不经休整恐怕难以再战了!”
柴绍垂头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城里总共还有多少匹马?”
吕通心中默算了一下,答道:“总管府各监厩共有后备战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给府拉车的役马八百匹,走骡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内达官富户家的车马,估计能够凑齐三千匹之数。”
柴绍点了点头,下令道:“你这就回城传我的将令,战事紧急,行军总管府要征集全城马匹听用,此是务必在今晚亥时之前办理妥当,所有征集来的马匹一律以粟米拌黄豆喂饱,也是亥时之前办妥,不得迟延。”
吕通大声唱喏,正欲打马回城,却被柴绍挥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着主帅,却见这位大唐帝国头号驸马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传令行军长史许文通,自六府骑兵中挑选五千精壮耐劳之士,带足七天的干粮和水,今夜亥时随我出城,另外另选步卒万人,由你和右武卫将军史大奈统领,明日出秦州北略。你传完了令,到我府内来一趟,行军路线用兵方略,须得面授机宜!”
吕通又唱了一喏,见柴绍再无别的吩咐,这才拨转马头打马绝尘而去……
柴绍紧锁的眉关下那一对深邃漆黑的瞳仁远远地向着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计算着里程,良久,心中叹道:“突厥人以马背为家,在马上就能憩息补充体力,这一节却绝非我中土骑兵所能企及的了……五千骑兵,防守两百里长的河岸,这个险冒得可不小,就算吕通和史大奈昼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赶到。可是不冒这个险,李屈两帅蒲州军务会议所议定的破敌方略就不能实现,然则……李靖此刻又在哪里呢?”
……
颉利可汗盛怒之下将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掼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时迸裂,四处飞溅的酒水淋了报信的俟斤阿史那乌没啜满头满脸。颉利站起身来,嘴角胡茬上兀自挂着些许油汁酒渍,他挥动着双手骂道:“该死的麻贺咄,他破坏了我的全盘计划,由于他的愚蠢和鲁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军杀死了!好在他战死了,否则我一定要亲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来烤着吃掉!”
“可汗,麻贺咄特勒是中了唐人的埋伏,柴绍足足调动了四千骑兵和一万步兵来围攻他的儿郎,我们的勇士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向唐军屈服,他们没有辱没金狼勇士的荣光。”阿史那乌没啜答道。
颉利可汗咬着牙道:“柴绍,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阿史那乌没啜抹了抹脸上的酒渍,说道:“可汗,柴绍的事情不妨慢慢计较。两个月来,我们对大唐的北部防线进行了多次试探性进攻,除了夏州之外,别的战略据点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来此次南进,还要仔细筹划才好!”
颉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军虽然人数众多,但个个怯战惧死,不肯效死命。两月以来,我们袭击了起码十个大唐州县,这些州县的驻扎唐军总兵力恐怕不下十万大军。结果如何呢?这些唐军没有一个敢于从坚固的城墙后面走出来和我们决战,在我们的大军面前,他们只敢龟缩在城墙后面向我们射箭。乌没啜,这不是兵力的问题,这是勇气和战略的问题。”
阿史那乌没啜疑惑地道:“这是勇气的问题,这我理解,可是这怎么会是战略的问题呢?如果我是唐军的将军,固守堡垒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选择。在旷野上,唐军那些羸弱的步兵将成为我们金狼勇士屠杀的对象。而我们目前没有南朝人那样的大型的攻城器械……”
“你没有说错,乌没啜”,颉利可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我们的大军面前,固守城池是唐军最好的选择,所以这一次我们没有白来。尽管在整条防线上我们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弱点,但是这两个月来,我们已经找到了唐军整个方略中的破绽。这个破绽对唐军而言是致命的,只要我们利用这个破绽倾尽全力来打击李渊,那么这位长安的主人此生将再也没有勇气背叛我们。”
见阿史那乌没啜仍然大惑不解,颉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当敌人全部都龟缩在城墙后面的时候,那么城墙之外的山脉、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谁来守卫呢?如果我们不去理会那些羁绊住我们步伐的石头堡垒,不理会兰州、原州、庆州、泾州、延州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万铁骑向原州和庆州的中部穿插,越过陇州和武功,渡过渭水攻击长安的话,你认为坐在城里的李渊来得及调动京师周围的军队回援吗?”
阿史那乌没啜眼睛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卫城池的胆小鬼会回过头来从背后偷袭我们的,我敢肯定,他们会这样做的。”
颉利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