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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沉吟半晌,问道:“你能断定朕百年之后建成登基会放过世民吗?”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抚有天下,自可预做安排!”
说罢,他又反问了一句:“况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问问太子?”
武德瞳孔猛地一震收缩,怅怅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
马周揉了揉兀自隐隐作痛地额头,满脸通红地对着两眼血丝的常何作了个揖,讪讪道:“书生酒后无状,让常公见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极,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应道:“马相公不必客气,咱老常虽是武将,平日里却最是敬重读书人。这赵家的平日里总在我这管家耳边念叨相公大名。何况昨日中书辅臣封老相国和天策上将府侯大骠骑先后造访相公,可见马相公学问广大非凡。常某不才,虽在朝奉职,肚子里的墨汁却着实有限得紧。不怕相公笑话,我平日里上个奏表陈个本章,屡屡出丑,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丢尽了。今日前来拜访,别无他意,就是想请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馆,常某必以师礼待先生……”
马周苦笑了一声:“落魄书生,空有手脚却不能稼穑,空有诗书却仕途蹉跎,怎当得常公如此缪赞?”
常何哈哈大笑:“马相公太客气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二,还望相公不吝赐教。”
马周笑了笑:“常公但讲不妨,马周定当倾尽所知。”
常何皱着眉头道:“前些日子,皇上题了几个字赏给我,这几个字我是认识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怕您笑话,我这人平日里就好在同僚面前得个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先生学问渊博,定能解开老常胸中疑惑。”
马周奇道:“当今天子御笔题字,这可是旷世殊荣,不知陛下题给常公的,竟是哪几个字?”
常何讪讪地自袖子里抽出一个纸卷,双手展了开来,递给马周道:“我请家中的管帐先生抄了来,请先生过目。”
马周接过这张便笺,在烛影下注目观瞧,却见上面用工楷严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不识忠勇”
马周几乎掩口失声,他强忍着笑意问道:“恕学生不恭,常公敢是请贵府的先生们解读过这四个字了吧?”
常何略带点惶惑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老常虽说近些年一直守卫宫禁,早年却也是个厮杀汉子,在疆场上从来没做过孬种模样的。好端端的,皇上怎会对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语?这幅字乃是御赐,回去我就供起来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诸多烦恼,这幅御赐手书尽管悬挂供奉,这四个字的意思极好。李大将军在前敌多年征讨,恐怕也难得皇上用此四字嘉奖!”
常何闻言,眼中顿时绽放出一丝喜色,迟疑着道:“先生的意思是说,皇上这四个字并非指斥常某不够忠勇?”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说笑,这四个字是有来历的。‘不识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御札》,说的乃是汉武帝身边的车骑将军程不识。这位程将军曾率军镇守雁门多年,与飞将军齐名,治军严谨,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发程不识谋反,武帝指斥他说:‘朕素晓不识忠勇,岂竖子可间?’。‘不识忠勇’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汉末董卓倡乱三国争霸,长安屡遭战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御札手记仅余两部,一部存于太极宫显德殿,另外一部存于洛阳,乃是前朝杨老相国奉敕督造东都时迁去的,教我读书的先生当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杨相幕中供职,有幸得饱一览。”
谜题破解,常何面上顿时一扫晦暗颜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马先生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看来常某这一遭真是来对了。”
马周却似另有所思,一边沉吟一边摇手道:“常公,皇上这四个字,韵义古朴自不待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马周点了点头:“不错!这位程不识将军,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常年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安的中尉,手握京畿卫戍兵权。其职任与常公何其相似!皇上饱览诸子遍读五经,随随便便写这么几个字给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说道:“我一个镇守玄武门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么重要的角色吧……”
马周目光一霍:“玄武门?那应该是太极宫的北门吧?”
常何点了点头:“北门禁军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虽说我的品轶略高,却也还当不得皇上如此器重呀!何况皇上以前从不直接封赏我们这些微末将陴的。这一次我只当是皇上厌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领。今日先生一番解读,我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只是却更加糊涂了……”
马周心中悚然而惊,大唐宫室不宁,太子秦王争储,这消息他在关外便早有耳闻。他入长安已然多日,方知这座天朝帝都白日里虽然熙熙攘攘颇为锦绣,但一入夜便分外肃杀严整,兵丁巡骑往来察视络绎不绝,实是戒备森严。看来帝室内乱已是迫在眉睫。武德皇帝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居于重兵保卫的内城皇宫里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简直荒谬绝伦。如果说长安城如此紧张真的是因为太子和秦王争夺大位的话,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间猜忌到这种分上,委实让人胆战心惊。
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微笑着道:“常公不必多虑,圣眷临身,自然是福非祸。不过如今的长安,时局乖缪,风雨欲来,常公为人行事,确乎要多加几分小心了……”
第五节
魏徵一大早赶到东宫显德殿,却见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过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叔玠何时到京的?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定然第一个登门造访,一壶老酒秉烛夜谈,岂不畅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来耍我,哪个当得起你魏徵这等大礼。我昨天夜里才回到长安,城门已经落锁,幸亏刘弘基是我的旧识,这才开城门放我进来。否则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吃不消喽……”
魏徵叹道:“一年半啦!”
王珪点了点头:“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这报应来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谕,不明就里,这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直到昨天进了城,才算明白了个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纵聪明,恐怕当初构陷太子逼死文干之时,也没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魏徵容色肃然,冷然道:“岂止如此,叔玠兄在外颠沛,这一年来京城的情形知道得不多。多亏前年咱们这位自作聪明的二殿下耍了这么一手无耻下流的鬼蜮伎俩,否则皇上还看不清他的为人呢。这一年多,西府那边可谓度日如年啊。此番齐王能够拿住张亮,说来还是托秦王的福,若不是他率先不仁,我们这些个正人君子,哪个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太子在外招募私兵固然不法,二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坐如针毡,他又怎能不预做打算?不但没有扳倒太子,反倒打草惊蛇让我们给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秦王此番也算作茧自缚了。”
王珪微微笑了笑,问道:“拿到张亮的口供了吗?”
魏徵叹了口气:“齐王办事,还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张亮身居天策车骑,自非等闲之辈,不让他绝了念想,他怎肯轻易招供?”
王珪叹了口气:“若论起人才,西府可谓得天独厚。房乔和杜如晦,哪个不是胸怀锦绣的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终归没个下场。段志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这都是战场上一等一的猛将,如今宁在秦王府打杂也不愿改换门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冷笑道:“这些人不是酸儒就是武夫,成不得大事的。西府诸人真正可虑者,只有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而已。这两个人满肚子都是颠覆登龙之术,乃是二殿下真正言听计从之人,此二人一日不去,朝廷一日不安。”
王珪瞥了他一眼:“不然,阴谋鬼蜮伎俩,终归不能垂堂治政。长孙无忌与侯君集,不过有些许小聪明罢了!房杜诸人精通儒术能于政事,这才是堂皇正大之才。”
魏徵摆摆手正欲反驳,却听得门厅外一阵笑声传来:“两位老师刚见面不足片刻便唇舌相较,这究竟是相见恨晚还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呀?”随着话音,大唐帝国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缓步走了进来。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负在背后,摆着右手含道:“两位老师不必多礼,各请安坐,我巳时要过两仪殿晋见父皇,趁着时侯还早,过来听听两位老师叙话。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坐在这里听,许久没听过两位争辩,自从王老师离京,魏老师寂寞了两年了!”
两人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寻常,头戴衮冕,白珠九旒,红丝组为缨,打横插着一根犀簪,两缕青纩顺双耳勒下,在下巴处打了一个朝凤结,里面穿着白纱内单,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纁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间系着一条金钩革褵大带,左右佩戴瑜玉双佩,腰后飘着两根赤色大绶,足下蹬一双加金涂银扣饰的硃履,腰间悬着鹿卢玉具剑。
魏徵皱起了眉头:“陛下召见,殿下可知是为了何事?”
建成缓缓落座,斟酌着词句道:“昨日老相国那边传过消息来,大约是为了二弟之事。”
王珪捻着胡须问道:“老相国传过来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详细解说一二?”
建成点了点头:“也不算多么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两仪殿与相臣们议事,商议张亮一案的措置。萧相一意维护二弟,触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后来父皇留封相独对,封相建议父皇封二弟于洛阳,收其兵权裁撤天策上将府。这是魏老师探得来的消息,不过昨夜父皇却又召老相国入宫彻夜奏对,似乎是决意要将二弟的亲王爵位削去,贬为庶人。”
魏徵闻言以手加额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圣明烛照,这真是千古圣君之举……”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却垂头默然不语。
建成笑道:“王老师有什么话,但讲不妨,这里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机密。”
王珪抬起头来,双眉紧锁着道:“皇上天纵英才,宽厚仁爱,就是心太软。在储位之事上,正因为陛下圣心总是不够坚定,这才引来秦王觊觎大位希图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这一番确实下定了决心么?这一层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魏徵听了哑然失笑:“叔玠所虑不无道理,不过有一层似乎没有虑透。殿下不妨想一想,枢臣当中,唯有萧相心向秦王,可是此次张亮一案,皇上先是召封伦独对,紧接着又与裴相彻夜长谈,明显是此番不欲听取萧相的书生之见。可见此次皇上不愿再让朝中的西府势力再动摇自己的决心,只要我们应对得当,秦王此次被贬,恐怕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王珪微笑摇头:“玄成说的固然有理,我却恰恰忧虑于此,皇上若真个决心已定,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萧瑀?这恰恰说明陛下心中仍有不忍,这才不愿意有个浑身钢骨一脸执拗的萧相在耳边鸹噪。而且封德彝其人向来左右逢源模棱两可,虽说前年多亏他在皇上耳边进言方才挽回局面,可我总觉得这个人太圆滑了,他的话终归还是不能全信。秦王就是因为错信了他,前年才功亏一篑作茧自缚,前车之鉴犹在,我们切切不可重蹈覆辙!”
魏徵闻言沉吟片刻,长叹道:“叔玠所言确有道理,可我总是觉得,如此良机,若是错过,就委实太可惜了。秦王只要兵权在手,就始终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龙驭,局面就危险万分了。此刻我们占尽上风,若是还不能当机立断,一个蹉跎误了大事,后世史笔如铁,难免要笑话我们这些人临机迟疑误国误君了!”
建成缓缓扫视了这两个位居东宫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说道:“老相国说,皇上现在不担心别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异日他老人家龙驭之后,我们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属。老相国带给我两句话,建成觉得至关紧要。”
王珪和魏徵对视了一眼,同时追问道:“愿闻其详……”
李建成缓缓说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这么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义!否则东宫西府,在皇上面前还有什么差别?只要皇上看到太子能够以长兄的气度襟怀为秦王开脱罪责,老人家也就不必担心龙驭之后秦王会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枢多年,果然不愧枢臣风范……”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体现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