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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瑞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广州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个字:“市侩居奇。”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初次谒见总督时,他拿着“手本”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瑞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广州的“官声”,朝廷更有所闻。但是他“好官自为”,能屹然不倒,这不仅因为内有慈禧太后的眷顾,而且从恭王以下,凡是满洲的王公大臣,都愿意维持瑞麟。这固然由于他出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开国至今,两百年来,汉人势力之大,前所未有,十五省巡抚,只有一个安徽巡抚英翰是满洲人,包括“漕运”、“河道”在内的十个总督,亦只有湖广总督官文和两广总督瑞麟是满洲人。及至官文为曾国荃不顾一切,断然奏劾,由查案的谭廷襄接署以后,瑞麟更成了一名硕果仅存的督臣。倘或再由吴棠接替,则天下总督,尽为汉人,满洲臣民,自然不服,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贪墨,仍旧要维持在位。诚然,瑞麟不足以胜任此职,但满洲大员,几乎都是一丘之貉,倒不如顺从慈禧太后,把他留在任上的好。
这是内幕中的内幕,了解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而此“极少数”的人,连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内,包括在内的,自然有恭王。
奉到赴广州查案的上谕,吴棠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回任了,所以离开福州时,就象奉调那样,把眷属行李,扫数带在身边,并且亲笔点派两百名兵丁护送。由福州坐轮船到上海,派人把眷属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然后由上海再坐轮船到香港,转道广州去查案。
在上海的时候,吴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样,而且他是旗人,比自己更占便宜,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也因为如此,他把广州查案,当作珠江揽胜,从容不迫地慢慢行去,到了广州,也不讲钦差大臣应有的“关防”,虽然表面上不便公然与总督酬酢,暗地里却是轻车简从,日日欢叙快饮。
瑞麟和吴棠都是天生福人,健于饮啖,瑞麟家厨所烹调的鱼翅,是连“食在广州”的富家都自叹不如的,所以吴棠大快朵颐之余,对瑞麟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案子当然也要查,查明的原因是蒋益澧有左宗棠撑腰,借裁陋规与总督争权,而杯酒言欢之间,得知瑞麟亦无意与蒋益澧为难,只要他离开广州,余非所问,于是吴棠奏复:
“蒋益澧久历戎行,初膺疆寄,到粤东以后,极思整顿地方,兴利除弊;惟少年血性,勇于任事,凡事但察其当然,而不免径情直遂,以致提支用款,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例案,请交部议处。”
吏部议复,请将蒋益澧降四级调用,慈禧太后知道蒋益澧在这一案中有所委屈,改了降二级,由巡抚变为候补按察使,发往陕甘总督左宗棠军营差委。
不久,四川总督骆秉章病故,不用说,当然由吴棠调补。空出来的闽浙总督一缺,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他是山东的荷泽人,李鸿章的同年。在陕甘回教内部大起纠纷之时,马新贻的新命,颇为人所瞩目,因为他是清真。
对于这番调动,大家的看法是,吴棠的终身已定,而蜀中的百姓却要遭殃。以吴棠的出身、才具和抱负来说,不可能拜相封侯,也不可能会调两江或两广总督,这样以天高皇帝远的四川总督终老,尽不妨大事搜括,所以说蜀中的百姓要遭殃。
但在李鸿章来说,让他暗暗惊心的,却是与此同时的另一个疆臣调动的消息,曾国荃的湖北巡抚垮了,说“因病辞职”,是朝廷看他长兄曾国藩的分上,为他留面子。直隶总督刘长佑就没有这么便宜,硬是革职的处分。曾、刘二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都是因为剿匪无功的缘故。专责剿治东捻,现驻山东济宁的李鸿章知道,倘或再不打一场切切实实的大胜仗以上慰朝廷,只怕将会成为刘长佑第二。
※ ※※
捻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寿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西面是防备严密的黄河,南面是断层错综,突兀峻拔的沂、蒙诸山,唯有往东南走,却又为一条源出临朐县沂山西麓的弥水所阻断,如果不肯投降,便只有死战,而四面重重被围,死战的结果,多半是战死。
在官军,各路人马都汇齐了。铭军和武毅军会师于弥河两岸,外围自东徂西,由潘鼎新、杨鼎勋和“东军”布成一条防线,作为接应。如果这一次再让东捻突围而走,不但从此不必再谈剿捻,也从此不必再谈军功,等着“革职查办”好了。
形势对双方来说,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后关头。决战必须谋定后动,所以刘铭传和郭松林都不急,调兵遣将,务求稳当。在部署将近完成时,李鸿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营务处”总办李昭庆,专程赶到前方。此来的任务有两件,一件是宣达“温谕”,嘉奖刘铭传“忠勇耐劳,追贼迅速,加恩赏给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镰一个,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个。”善庆和温德勒克那两个因僧格林沁阵亡而连带倒霉的副都统,也时来运转,除去“开复原官”,另有恩典。
李鸿章个人有所奖赏,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现银,看各人的需求爱好而定,铢两相称,毫无偏颇,光是安排这几份礼物,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
“家兄原来期望在明年能够克竟全功,想不到诸公用命,看样子年内就可凯旋。”李昭庆停了一下又说:“等大功告成,家兄预备步曾侯的前尘,裁撤淮军,让大家先好好过两年舒服日子。”
一听这话,除了郭松林以外,无不大感兴奋。裁军是裁兵不裁将,当提督的依旧当提督,当总兵的依旧当总兵,补成实缺,各归建制,看看操,吃吃空,出入绿呢大轿,不必披星戴月,终年无一天不在马上,那不是舒服日子是什么?
“不过家兄有句话,特别嘱咐我一定要转达:将来的舒服日子,全靠眼前的艰苦去换取。眼前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来向各位请教。”
“此刻的东捻已成瓮中捉鳖之势,请转禀少帅,不必操心。”刘铭传拍胸大言:“‘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现在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时候,请等着好了!”
“是的,一定等得着好消息。只请问省帅,有何破敌的妙策?”
刘铭传心里明白,这是李鸿章不放心,特意要问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不见问破敌的计策,而是在问对敌的态度,是尽力所及,打到那里算那里,还是下定决心,非尽歼顽敌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这样答道:“论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好机会,不敢说有何‘妙策’,只不过抱定宗旨,硬打、苦打,无论他上天入地,铭军周旋到底!”
“铭军周旋到底,武毅军奉陪到底!”郭松林紧接着他的话说。
一听这两个头品顶戴的大将,都有这样的决心,李昭庆喜悦之色,现于眉宇,“有两公这句话,东捻必平无疑!”说着,他仰脸抱拳,仿佛感谢上苍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认真,“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官军往往跑不过捻匪,多是为辎重所累,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辎重不能打算要了!”
刘铭传连连点头:“这才是一针见血的话。”说着,他抬眼望着李昭庆。
李昭庆当然懂他们的意思,心里在想,只要打了胜仗什么都好办,管你们把辎重如何处理?不过弃辎重而吃败仗,要想照样补充就很难了。这话似乎也应该说在前面,却是甚难措词。
其势不容多作考虑,他硬起头皮来答道:“凡是两公作主,怎么说怎么好。我把两公的意思转达一声就是了。”
刘、郭二人对他的答语都表示满意。等把李昭庆送到了行馆去休息,他们便细谈里粮出击的细部计划。刘铭传这三年转战千里,有个极深刻的印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帮忙,老百姓肯帮忙,消息灵通,处处措手,否则就总落在捻军后面。其实,老百姓也不是帮捻军,只袖手观望,官军便成孤立之势。因而这一阵他特别严申军纪,禁止骚扰,现在既然预备弃去辎重,不如送了给老百姓,一则示惠于众以争取民心,再则也免得资敌。
“这个主意好!”郭松林大为赞成,“不过要办得切实,不可让人中饱。”
“那个敢中饱,我枪毙了他。”
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两情融洽,彼此都觉得九转丹成,就在眼前。谈得投机,忘了时刻,直到寒鸡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辞。
“子美!”刘铭传拉住他,指着桌上御赐的珍玩说:“这几样东西得来不易,我想分给大家,表表我的寸心。两对荷包,潘、杨、善、温各一,余下的两样,让你先挑。”
余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个打火用的麂皮火镰包,郭松林觉得却之不恭,便伸手拿了个火镰包,“我要这玩意吧!”他说,“我那支旱烟袋,是难得的方竹,一个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两,配上这玩意就越发讲究了。”
“好吧,你要了它。”刘铭传看他双眼发红,便又说道:“不过我劝你少抽些烟,火气太大!”
“与抽烟什么相干?”郭松林苦笑着说。
那么与什么相干呢?刘铭传看着郭松林壮硕的身体,忽然意会。湘军将领沾了曾国藩的一点道学气,生活比较朴实检点,淮军将领内则功名富贵,外则吃喝嫖赌,一应俱全,郭松林这几年也染了淮军的习气,颇好声色。这一次复出领军,志在报仇雪耻,所以颇肯刻苦,但他的禀赋过人,可能跟传说中的纪晓岚那样,一夕孤眠,百骸不舒,这要替他想个办法才好。
心里有这样的念头,却不必说出口来。等送走了郭松林,刘铭传一个人在灯下独酌,把李昭庆的来意,以及里粮决战该当有的部署,又一一细想了一遍,发现有件事不妥。
这件事就是弃辎重示惠于民。如果就地以余粮和多下的军服散放贫民,在这数九寒天,着实可以博得一些欢声,但附近县民必然闻风而至,那一来会搞得秩序大乱。而且捻军狡诈百出,说不定就混在百姓队伍里,乘机突袭,那时的局面就不堪设想了。
他决定改变一个办法,随即找来一个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备两桌酒,再备帖子把临近各村在办团练的绅士都请了来。同时又交代,把粮台派驻前线的委员传来,有紧要公事要办。
粮台派驻铭军大营的委员,是个佐杂出身的候补知府,姓吴,为人极其能干,忙到半夜,刚刚上床把被子睡暖,听说刘铭传召唤,赶紧披衣起床,衣冠穆肃地来谒见。
看他冻得瑟瑟发抖,刘铭传便叫他一起喝酒,吴知府只说:“不敢,不敢,大帅请自己用。”
“不必客气!在营里都是弟兄,坐下来好说话。”
“是!”吴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壶替刘铭传斟了杯酒。
“这一趟非把赖汶光那一伙干掉了不可。我跟郭军门已经商量好,辎重不打算要了。你别着急,没有你的责任。”
“是!有大帅在担待,我怕什么?”吴知府心想,不要辎重便有好处,心里一高兴,替刘铭传又斟了一杯酒。
“不过,你也别高兴!‘刘铭传笑着又说,”辎重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你要想办法,在三天以内,赶出五万斤干粮来!“
吴知府心里为难,表面不露,盘算了一下,陪笑答道:“我想跟大帅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刘铭传又说,“还有件事,郭军门这一次没有带姨太太来,看他这两天眼睛都红了你得想办法给他败败火!”
“那好办,交给我,包管妥当。”
“好了。请你明天一早就动手吧!”
“是!我跟大帅告假。”吴知府起身请个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吴知府带着人进城去办干粮,刘铭传约了郭松林一路去视察防务,顺便把这天晚上请附近的绅士吃饭的作用告诉了他,约他一起来当主人。
“不必了!你一个人出面也一样。”
“来吧,来吧!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了要打听匪情,一向跌宕不羁,惮于应酬的郭松林,到底还是赴了席。上灯时分,客人络绎而至,名为“绅士”,自然都有功名,不过大多数都是拿钱买来的,有些是捐班的佐杂官,有的只捐了个监生,不是想下场乡试,只为上得堂去,见了县官,不必跪下磕头,作个揖口称“老公祖”的这点便宜。其中最体面的两个绅士,一文一武,文的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