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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轻,然而要她放手不问国事,却怎么样也不肯松这句口。而臣下则又必须“讳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对她本人而讳;一方面因为慈禧太后是实际上的皇帝,为安定人心,须对天下而讳。这样就不便公然奏请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够节劳。
“西边是顶争强好胜的,总得有个说得进话去的人,想法儿劝一劝才好?”
恭王亦以宝NFDA1 的看法为然,但是谁去劝呢?七福晋是见了她姐姐不大说得出话的,七福晋怕碰钉子不肯进宫,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后,让宝NFDA1想出来一个人:居孀的荣寿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爱重荣寿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释的歉意,因为是她作的主,将荣寿公主指配给了体质虚弱的符珍,结果害了她一辈子。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说错了话也不要紧,而且荣寿公主沉着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说错话。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入宫,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亲尝汤药,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张眼,或者问一声,她总是很快出现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样子。
二月初一从养心殿回宫,慈禧太后几乎连走下软轿的气力都没有。荣寿公主觉得不能不开口了。
“佛爷!”她忧容满面地,“女儿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爱地责备,“几时不让你说话来着?”
“那,女儿就说了。佛爷,打明儿起,好好歇着成不成?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养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况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我何尝不想歇着?你说,‘那边’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吗?”
“要拿主意,这么安安稳稳歇着,还不是照拿?”
“这话倒也是。”
“本来就是嘛!”荣寿公主接着便又劝说,边防正在部署,曾纪泽方由英赴俄,对俄交涉在停顿之中,眼前并无大事,正好养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病倒生得是时候了,”她又感叹道,“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时候!”
“原是神灵庇护。国家大事,千斤重担,都在皇额娘—个人身上。”荣寿公主又说,“过一两个月,曾纪泽到了俄国京城,开议那时候要请训,皇额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对付老毛子了。”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不断点头,“把‘那边’请来吧!”她说。
慈安太后却真是老实,听慈禧太后一说,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我怕我一个人不成吧!”她迟疑着问。
“没有什么不成!这多年下来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慈禧太后又指着荣寿公主说,“有她阿玛在那里,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再说,我还是可以帮着你看折子,拿主意。”
这样鼓励着壮慈安太后的胆,她总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军机见面,仍难免怯场,因而率直说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六爷,我可有点儿摸不清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恭王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交议的奏折,捧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贿,庇恶营私,情节甚多。原来是交由已调两江的两广总督刘坤一跟广东巡抚裕宽查办,此刻要议的,便是刘坤一跟裕宽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恭王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爷,你来看看,是哪一件?”
于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讲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说”,难道再不惮烦地讲一遍?
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交部议处。”
“好吧,交部议处。”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决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必这样费事,便另换了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交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果然,这一下便快得多了,二十几件奏折,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已打发。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释重负,回到钟粹宫不住长长地舒气。有这一番经验,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语:“看人挑担不吃力,真亏她!”
当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沈桂芬每日见面,发言虽少,却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时机已到,将荣禄的那件案子翻了出来。
这件案子,还是荣禄奉旨办理慈禧太后普陀峪“万年吉地”的时候发生的。陵工一向是好差使,但责任也特重,丝毫出不得错,只是那时的荣禄正在风头上,不免马虎。有个被革了职的知县马河图,谋求陵差,照例不可,而荣禄用了他当“监修”,为人参了一本。有慈禧太后在,这件案子被压了下来,此刻旧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个尚书、翁同NFDA2 的拜把兄弟、当过弘德殿谙达的广寿商议,拟定了荣禄的处分。
议定罪名,向来是有律依律、无律比附,这比附上就大有伸缩的余地,如果比照长官失察的罪名,不过罚薪的处分,而沈桂芬拟的是“比照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例”。这是极重的罪名,提督、总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贿赂,不剿而抚,保举匪人充任官职,结果复叛,就像当年苗沛霖的那种情形,则此保举的武官,丢脑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虽重,拟的处分却轻,“降二级调用”,而轻中有重,“不准抵消”。罪名有时不怕重,哪怕革职,只要有机会,一道恩旨,开复处分,就可无事,如果“降级”而不得用“加级”之功抵过,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招“绵裹针”来治荣禄。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在折尾声明:“此系察议,可否改为降一级调用,请旨办理。”意思还是为荣禄乞恩。
“怎么叫‘察议’?”慈安太后问。
“这是明载在大清会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节轻重,斟量处分,叫做‘察议’。按律治罪,就是‘议处’。”
“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这么说,是拟得轻了?”
恭王一时答不上来。是轻是重,他肚子里明白。荣禄一向走醇王的门路,他当然无所用其庇护,但私交也很不错,似乎又该替他说话。就这踌躇之时,宝NFDA1越次答奏了。
“是。”他说,“回母后皇太后的话,这个处分,按大清律来说,是很轻的了。”
“既然已拟得轻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练地说,“依兵部原议。”
上谕未发,荣禄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愤愤地说,“别样都还罢了,折尾的声明,不是猫哭耗子?我不领他这个情。”接着便请幕友拟奏折“谢恩”,同时请病假,意思是不想再补降两级的缺,当过从一品的尚书,再补上个从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难看。
这个要求当然能够如愿。事实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个难题,因为文职正二品的缺极少,武职的正二品则是很多,像步军统领所属的左右翼总兵就是,但这是荣禄十年前的旧职,自然不便再派。此外则各省驻防将军属下,专管一城的都统,亦是正二品,荣禄既在病中,不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折一上,交吏部议复时,恭王把它截留了下来,搁置在军机处,根本不办。
荣禄那里,当然有好些人去慰问,翁同NFDA2 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空言无补实际,荣禄决定韬光养晦,等机会报仇。
慈禧太后的病,为了失眠和饮食无味这两种征象,始终去不掉,成了缠绵之疾,时好时坏,但就是好的时候,也是“多言则倦,多食则滞”,就算想问政事,也是力不从心。
大政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对俄交涉,一件是筹议边防和海防。备战求和,则和战在未定之际。曾纪泽虽远在英国,对于廷议纷纭、举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计不决,交涉一定无功,因而他在伦敦,迟迟其行,只是与总理衙门函电往还,反复讨论,要先定出一个交涉的宗旨来,方愿启程。
和战大计则不但朝中争得很厉害,督抚中亦分成两派。主战的势孤而气壮,那几乎就是左宗棠一个人。主和的则人多而情虚,因为主和便好像是退缩、懦怯,一定挨骂,因此为头的李鸿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召入觐,过天津时曾有一番密谈,决定谏劝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万不可开衅。他们一方面分别上奏,请宽减崇厚的罪名,以为转圜之计,一方面由李鸿章侧面鼓励英国公使威妥玛出面调停中俄纠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1节慈安听政(2 )
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在翁同NFDA2 的全力游说之下,连一向态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变了主意,不主张遽尔决裂。同时,在籍养病的郭嵩焘,也上了一个奏折,洋洋数千言,分析对俄交涉的事理,主张遣派专使实地调查,伊犁尽可暂缓收回。崇厚的罪名,应当符合万国公法的规定。而且很不客气地说:“廷臣主战乃一隅之见。”
由于郭嵩焘的精通洋务,他的意见,自然受人重视,因而主和派的声势越振。原来主战的高谈阔论,主和的曲曲调停,有各行其是、不相为谋之势,此刻则以开议无法再缓,而崇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战大计中的一个关键。就在这时候,鲍超奉召入京,他的出处,又是和战大计的一个表征。因而主战主和双方,无不注视慈安太后召见鲍超,作何表示?
鲍超还是第一次进京。当然也是第一次谒见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鸿章一再教导,如何行礼、如何奏对,一再演习,所以召见的仪注,丝毫不误,入门磕头,请安谢恩,然后跪着等候垂询。
慈安太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然后照例问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
“贤臣丁宝桢,操守好廉洁的。”鲍超用浓重的川东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过去还平安?”
“仰赖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坏。‘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问:“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鲍超诧异,这话刚才问旅途的情形,已经答奏过了,何以又问?他总以为问过例行的关切民瘼的话,总要提到对俄的军务部署,打点着一肚子的话,一时还没有机会陈述,只好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坐轮船坐了十几天,沿途吃药,水陆都耽搁了,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天津。”
“沿途吃药?”慈安太后问道,“你身子有哪些不爽快?”
这一问,算是接上了话题,鲍超精神抖擞地答道:“奴才在家乡,接到各处来信,说的不同,有说古北口已经开仗,俄国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紧,奴才恨不得插翅飞来。故而奉到圣旨,连夜请人起稿,奏报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连夜修起书信,给各省旧部,叫他们到湖北水陆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听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请人写奏折,请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折批下来再作道理,时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着上来,免得一来一往,多费工夫。奴才昼夜筹划,睡不得几个时辰,奴才的小婆子劝奴才歇歇。奴才心想,国事这样子紧急,臣子哪忍心偷闲?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厉害了,牵动旧伤。”
“噢,你沿途在哪几处服药?”
“在宜昌服了五剂。到天津,李鸿章看奴才的气色不好,留住在他那里,又服了好几剂。”
“你是要紧的人,服药要谨慎。”慈安太后有些词穷似的,接着,便问了句,“你觉得哪里的医生好?”
“都平常。”
“到底哪个医生靠得住些?”
鲍超不明白,慈安太后为何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鸿章荐的医生,药倒还觉得平和。”
慈安太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是跟着曾国藩打仗?”
这何消问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着向荣出师广西,追贼追到湖南,曾国藩调奴才管带水师,随同杨岳斌将江面肃清。后来胡林翼调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