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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像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NFEA3 ?”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哪些事?”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2节明镜高悬(2 )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哪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像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做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做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开封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账,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
“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河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像从前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为了杨乃武一案,受“大少爷”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军;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李,派老的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邓州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份,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镇平知县到南阳府,南汝光道及河东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开封府,规定迟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阳府,第二天住叶县,第三天住许昌,第四天到开封。
一到开封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祥符县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祥符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哪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哪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到相国寺前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交祥符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63节公堂认子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记认?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洋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记认?”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右肩。”
“什么好像?”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