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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尽我的全力去办。”敦约翰说,“在我离开中国以后,旅途中的一切情形,随时会用密电报告。请爵士指定一个联络的人。”
李鸿章略想一想问道:“德璀琳如何?”
“很好!”敦约翰欣然答说:“我认为他是最适当的人选。”
李鸿章很高兴。事情的开头很顺利,就眼前来说,足可以向慈禧太后交代了。
※ ※※
打点行装之际,有了一件喜事,安徽来了一个电报,李鸿章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高得中。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
只是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一个是左都御史奎润,一个是礼部右侍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八月初六入场,此刻方始出闱。
依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包括所谓“北刘南张”在内。南张是南通的张謇,北刘是河北盐山籍的刘若曾,名下无虚,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况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玉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笑道:“多说中堂封侯拜相,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多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
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出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
“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三十多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接着,李鸿章便叙赫德的经历给翁同龢听。
赫德初到中国,是在咸丰四年,当宁波的领事。不久,调广州、调香港,在咸丰九年充任粤海关副税务司,正式列入中国的“缙绅录”。辛酉政变,恭王当国,所定的政策是借重英法,敉平叛乱,其间赫德献议斡旋,颇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李泰国而署理总税务司。他亲赴长江通商各口岸,设置新关,相当干练。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国正式去职,赫德真除,改驻上海。从此,中国的关务,由赫德一手主持。洋务特别是对外交涉方面,亦往往找赫德参与密勿,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鸿章当了北洋大臣以后,中国的外交,可以说就在他们两个人手里。
然而李鸿章却讳言这一层,只谈赫德的受恩深重,“他早就加了布政使衔,今年又赏了花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波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
“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奉天、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管理国子监,为小赫捐纳监生,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怕捐监就会被驳。
“中堂,”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色,“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上年中法之战,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可惜,我来你在闱中,不能畅谈,等你出闱,我又要回任了。”
“中堂那一天出京?”
“总在五天之内。到时候我就不再来辞行了。”
“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春夏之交,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中堂厚赐,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交给听差。
※ ※※
李鸿章回任了,海军衙门也建立了,北堂拆迁又有李鸿章一肩担承,扩修三海可以大举动工了。
这一番大工程,顶要紧的人有三个,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立山,一个是雷廷昌。
雷廷昌虽然有个员外郎的衔头,却少为人知,但说起“样子雷”,或者“样式雷”,纵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
“样子雷”在京城里已经七代,都当他家是土著,其实雷家是江西人,籍隶南康府建昌县。据说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雷家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可以媲美曲阜孔家。当然,这是难以稽考的一件事。
确实可靠的是雷家迁居金陵以后的情形。有个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乱,与两子振声、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关,重修为李自成所烧毁的宫殿,雷振声的儿子雷发达,与他的堂兄发宣,应募入京,这就是“样子雷”发祥之始。
康熙中叶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梁柱充用。上梁之日,圣祖亲临行礼,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榫不符。两木相嵌,凸出的叫榫,俗称榫头;凹进的叫卯,俗称为窍。制作卯榫是木匠这一行的手艺中,最高的技术,显然的,这个木匠的手艺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梁是一件极郑重的事,出了这样的纰漏,岂同小可?因此工部官员,震栗失色。
结果是有个司官有应变的急智,知道雷发达手艺过人,便找了一套从九品的官服让他穿上,腰间掖一把斧头、一把凿子,猱升而上,一只手攀住梁木,一只手动凿子另开一窍。在天子注目,百官仰视之下,从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后收起凿子,取出斧头,相准地位,使劲一击,手落榫合,工部官员才得透一口气。
圣祖是一位极其通达人情的贤君,将前后经过都看在眼里,知道卯榫不合,不能怪工部官员,因为将就旧木料,难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则完全是雷发达的本事,龙颜大悦,当面降旨,将雷发达授为工部营所的长班。当时便有四句歌谣,专记其事:“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雷发达活到七十岁才死,由他的长子金玉继业。雷金玉后来投充内务府包衣旗,做圆明园楠木作样式房掌案。以营造内廷的功劳,钦赐内务府七品官职,到雍正七年才死,死时已经七十多岁。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雷金玉娶过六个太太,最后这个少妻张氏所生的儿子名叫声澂,排行老五。声澂的四个哥哥,大概都无法继承父业,所以就决定南归,但张氏不肯随行,带着儿子住在京里。
圆明园样式房掌案,虽是世袭之职,只以声澂尚在襁褓,所以为雷金玉的伙计所篡夺。于是张氏抱子投诉工部,到雷声澂成年,方始得以承袭。
雷声澂成年,正是乾隆大兴土木之时,所以雷声澂与他的三个儿子,都受重用。长子名叫家玮,曾奉派查办外省行宫,高宗六次南巡,家玮无役不从,除了勘查行宫兴建的工程以外,圆明园仿照各地名胜修建,其间买地观察规划的任务,都落在雷家玮肩上,所以在京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还查办过堤工、监务、私开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宗亲信的耳目。
雷声澂的次子叫家玺,在乾隆末年,深为得宠,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宫的园庭工程,多由他承办,而且除营造以外,又承办宫中年例灯彩、焰火。乾隆八十万寿,点景楼台,争妍斗丽,盛极一时,亦出于雷家玺的手笔。
雷声澂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庆朝继父兄而主持样式房。在乾嘉两朝,雷氏弟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样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础。
第五代的“样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玺的第三个儿子,十六岁就随着父亲在样式房学习“世传差务”,为人勤劳谨慎。道光五年,雷家玺病故,雷家瑞亦已衰迈,雷景修因为差务繁重,唯恐失误,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这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因为宣宗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顶着掌案的名义,好处不多,祸患无穷。因此到了宣宗驾崩,雷景修便又出来争掌案了。
要争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当此际,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不过,雷景修争回样式房,恰在洪杨顺流东下,于金陵建号称国的时候,文宗虽好享乐,究竟不忍亦不便大兴土木。雷景修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数代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此浩劫,估量国家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其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赏官,是个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后亲自干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样”,此时大得其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入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慈禧太后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承。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