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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监去探病,可是回来复命,总是避着皇帝。他只能偶尔听到:“醇亲王病又重了!”“醇亲王这几天象是好些!”就是听到了,亦不敢多问,唯有暗中垂泪。过了皇太后万寿,醇王病势愈见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间,已无所,避忌。首先是贝子奕谟,说病情已到可虑的程度,庆王奕劻,亦是这样说法,而军机领班礼王世铎则在许庚身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折奏报,醇王手足发颤,深为可虑。
奏折先到皇帝那里,看完以后,心中凄苦,却不敢流泪,直等到了毓庆宫,看见翁同龢终于忍不住了。“醇亲王病重!”他哽咽着说,“恐怕靠不住了。”说完,泪下如雨,而喉间无声。
翁同龢亦陪着掉眼泪,可是他无法安慰皇帝,此时唯一能安慰皇帝的,只有一道命皇帝亲临醇王府视疾的懿旨。翁同龢曾经想联合御前大臣,请这样一道懿旨下来,看看沉默的多,附和的少,他亦只有暗地里叹口气作为罢论。
不过,他到底是师傅,在大关节上的辅导是不会忽略的,特地检了一篇文章进呈。这篇文章名为《濮议》,是宋朝大儒程颐所撰,论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继承大统以后,对于仁宗及本生父应如何尊崇?提醒皇帝,醇王果真薨逝,他应该如何节哀顺礼,有以自处。免得引起明朝嘉靖年间的大纷扰。
皇帝不肯看这篇文章,愁眉苦脸地说:“醇亲王的病,皇太后着急,我亦很着急!怎么办呢?”
“天祖在上,必能默佑。”翁同龢里纯孝可以格天的说法,却隐讳其词:“皇上如此关切,必能回天。”
皇帝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问道:“你去看过醇亲王没有?”
“臣去过几次,不敢请见醇亲王。”
“为什么不见他?”这话出口,皇帝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他知道醇王对翁同龢,一向如汉人之待西席,尊敬而亲热,见了面,醇王一定要问起皇帝对他的病,作何表示?这话就会让翁同龢很难回答,答得不妙,不仅关碍着自己的前程,也可能为皇帝找来麻烦。因此,不待翁同龢回答,便又问道:
“你今天还去不去?”
翁同龢本来不打算去,听皇帝这一问,自然改了主意:“今天要去。”
“我心里实在惦念。你,”皇帝想到以万乘之尊,竟不及穷家小户的百姓,可以一伸父子之情。刹那间千种委屈,万种的悲伤,奔赴心头,梗塞喉头,语不成声地哭着说:“你把我这句话带去!”
翁同龢却不敢再陪着皇帝哭,以恪守臣道的姿态,奉命唯谨而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于是午间从毓庆宫退了下来,他立即坐车到适园,跟往常一样,在书房中由王府姓何的长史接待。
“王爷这两天怎么样?”
“越发不好了!”何长史蹙眉答道:“吃得少,睡得少,简直就是不吃不睡。手跟脚,自己动不了啦。前天大解了一次,十三天才大解。”
“精神呢?”
“自然萎顿之极。”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特派的御医凌绂曾从窗外经过,翁同龢跟他亦相熟,便唤着他的别号喊住他:“初平!请进来谈谈。”
所谈的自是醇王的病情。凌绂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既未夸张,亦未隐讳,说醇王的本源已亏,但如说危在旦夕,却也未必。
听得这一说,略略可以放心。翁同龢便将皇帝的惦念之意,告诉了何长史,托他转达醇王,随即告辞回家。第二天上书房,皇帝不待他开口,先就很高兴地说:“今天军机面奏,醇亲王的病有起色!”
“是!”翁同龢便瞒着何长史的话,只这样复命:“御医凌绂曾告诉臣说:酵亲王的病虽重,一时也还不要紧。”
“嗯!”皇帝说道:“皇太后已有懿旨:二十五临幸醇亲王府看他的病。今天十七,但望这八天之中,不会出事。”说着,神色又凄楚了。
这就是说,皇帝巴望醇亲王这八天中不死。不然,父子之间连最后一面都会见不着!翁同龢叹了口无声的气,轻声说一句:“今天该做诗,请皇上构思吧!”
皇帝何来做诗的意兴?而不做不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的功课查问得很严。所以只能打起精神答道:“师傅出题。”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无心于功课,却不能如民间的西席放学生的假,只出了极宽的一个诗题:《多日即兴》,七绝两首。
限的韵也宽,是上平的十一真与下平的七阳。
接题在手,皇帝想到的是盛世乐事,五谷丰登,刀兵不起,冬藏的农闲时节,一家人围炉闲话,融融泄泄,畅叙天伦。然而这番向往,又何能形诸吟咏?皇帝做诗亦象下场的举子做八股,代圣人立言那样,有一定的程式,象这样的诗题,总是借物兴感,由冬日苦寒,想到民生疾苦,悯念小民不知何以卒岁?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丰岁,欣慰不已。这些诗篇,列代御制的诗篇中多的是,皇帝敢宣宗的《养正书屋全集》来翻了一下,袭意套句,敷衍成章。然而写完以后,自己都记不得是说些什么?
※ ※※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终于到了。皇帝照旧召见军机及引见人员,直到九点钟方始起驾。慈禧太后晚半个钟头启銮,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门前跪接。
正午时分,皇帝到了适园,却不能立刻就见生父醇王,因为要等慈禧太后驾到,一起临视。不过,皇帝总算看到了出生不久,初次见面的小弟弟。醇王福晋一共生过五个孩子,长女、长子在同治五年先后夭折,次子就是皇帝。光绪初年,又生过两个孩子,老三只活了一天半,老四载洸亦只活到五岁。倒是侧福晋刘佳氏连生三子,病痛甚少,老五载澧五岁,老六载洵四岁,老七在几天前才命为载涛。醇王最钟爱的是载洵,又白又胖,十分茁壮。
慈禧太后一到,凤舆一直抬到大厅,下轿正坐,等醇王福晋率领阖府眷属行过礼。她随即转脸向荣寿公主说道:“看看你七叔去吧!”
荣寿公主虽是随扈而来,却又是受托为醇王府主持接驾的人,当即答道:“醇亲王奏:病在床上,不能接驾。万万不敢劳动皇太后临视。”接着又以她自己的语气问道:“老佛爷在七叔卧房外头瞧一瞧吧?”
“不!我到他屋里看看。他不能起床,就不必起来。”
话虽如此,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无奈手足都动弹不得,勉强穿上袍褂,由两名侍卫扶了起来,名为站着,实在是凌空悬架着。
跟在慈禧太后后面的皇帝,一见醇王那副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目光散滞无神的样子,便觉得心如刀割,然而他不能不极力忍住眼泪,而且也还不敢避开眼光,必须正视着醇王。
醇王一样也是伤心不敢哭,并且要装出笑容,“臣万死!”他语音不清地说:“腿不听使唤,竟不能跟皇太后磕头。”
“早就想来瞧瞧你了。也无非怕你劳累了,反而不好,一直拖到今天。”慈禧太后说了这两句体恤的话,回头看着皇帝说,“拉拉手吧!”
“拉手礼”是旗人的平礼,跟互相请安不同,拉手有着熟不拘礼的意味。醇王听慈禧太后规定皇帝跟他行此礼节,心中颇为欣慰。
但是想拉手却是力不从心,荣寿公主便闪了出来,扶起醇王的手,交到皇帝手里。父子骨肉之亲,就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
噙着泪的四目相视,皇帝有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而千拣万挑,只说得一句话:“好好将养!”
做父亲的自然比较能克制,很吃力地答道:“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皇帝那知道皇太后操持的苦心?总要守祖宗的家法,听皇太后的训诲,好好读书,上报皇太后的付托之重,下慰天下臣民之望。”
“是!”这个字出口,皇帝立即发觉,此非天子对臣僚的口气,马上又补了一句:“知道了!我会记住。”
“读书倒还不错。”慈禧太后接口,“看折,讲折也明白。”
“这都是皇太后的教训。”醇王答说,“总还要求皇太后训政几年。”
“看罢!总要皇帝能拿得起来,我才能放心。”
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们父子拉住不放的手。荣寿公主赶紧插进去向慈禧太后说道:“老佛爷请外面坐吧!让七叔好歇着。”
“啊,我倒忘了。”慈禧太后向醇王说道:“你安心静养。
姓凌的倒象看得对症,倘不合适,我叫太医院再派人。“
醇王与家人都巴望着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来诊视。薛福辰不次拔擢,现任顺天府府尹,慈禧太后稍有不适,就要传召他入宫诊治。汪守正在天津当知府,召入京来,亦很方便。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这两个医术名震海内的官员为醇王疗疾,不知用意何在,亦就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请求了。
※ ※※
皇帝在适园一共逗留了三个钟头,跟醇王相见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且沉默的时候居多。就是交谈,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一个劝醇王安心静养,一个劝皇帝要听话,要用功。只有最后一次,当皇帝将回銮到病榻前作别时,醇王才说了一句紧要话:“别忘了海军!”同时将去年出海巡视之前,慈禧太后所赐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这句话上。老早他就托庆王奕劻,转告当朝少数比较正直的王公大臣,请大家体谅他的苦衷,昆明湖换了渤海,万寿山换了滦阳。意思是大办海军变成大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如今清漪园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慈禧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醇王的这句话,不妨视为遗嘱,意思是颐和园一落成,还得设法将海军扩充整顿起来。不过,他是不久于人世了,这番心愿,期待皇帝为他实现。而将慈禧太后所赐的金如意转付皇帝,又不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谏阻海军的扩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来作挡箭牌:大办海军,原是奉懿旨办理。醇王巡海,蒙赐金如意,就可想见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视其事?
皇帝虽约略能够领会醇王的深意,却无宁静的心境去深思,因为病势又见沉重,脉案措词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药是生地、地骨皮、天门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场大病以后,亦颇识得药性了,加以李莲英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亦都说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当然要另眼相看,虽非大丧,亦不应与其他亲王的丧礼相提并论。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见军机,专谈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样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叹地说,“不过时候可真是赶到不巧!”
礼王世铎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应一声:“是!”
“醇亲王万一出事,皇帝当然要穿孝?”
就不谈生父,以胞叔而论,皇帝亦应穿孝,所以世铎又答应一声:“是!”
“是不是缟素?”这话就使得世铎瞠目不知所对,回头看一看许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圣明。如醇亲王之例,本朝还是创见。万一不讳,皇上以亲亲之义,丧仪恤典自然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将来再请懿旨,交礼臣悉心研商,务期允当。”
“不错,总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此刻也无从谈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怎么说时候赶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该要定日子了,倘或立了后,定了吉期,醇亲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么办?”
“皇太后睿虑周详,臣等不胜钦服。”许庚身不管世铎,只顾自己直言陈奏:“大婚是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将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说。”
“是!”
慈禧太后环视诸臣,征询意见:“你们大家可都是跟许庚身一样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轻易开口,最后是世铎回奏:“请皇太后圣衷独断。”
“我也觉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丧事夹在一起办,也不合适。”慈禧太后说道:“我本来打算年内立后,现在只好缓一缓了。缓到明年春天再说。”
“是。”许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开,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
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决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热闹些,“暂时就定明年四月里吧!”明年四月是颐和园落成之期。她说:“但愿醇亲王那时候已经复元了。”
这是一个希望,而看来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讳,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么明年四月立后,后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满,亦无碍佳期。这样计算着,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咽气?
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