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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绂曾,主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为可保万全。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李世昌,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主用凉药,对于热性的补剂,坚持不可轻用。
另一个是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对门,有一天上门求见。翁同龢听仆役谈过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气,平时高谈阔论,言过其实,举止亦欠稳重,“不象个做官的老翁”,因而视之为妄人,当然挡驾不见。
“我有要紧话要说,不是来告帮,也不是来求差的。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徐老爷!”翁宅总管答道:“有要紧话,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
“不行!非当面说不可。”徐延祚说:“我因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师傅,所以求见。换了别人,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
翁宅总管无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便请进来相见。徐延祚长揖不拜,亦无寒暄,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
“翁大人!我是为醇王的病来的。”徐延祚开门见山地说,“都说醇王的病不能好了,其实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种语气便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问一句:“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请教御医,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吗?”
“请足下言归正题。”
“当然要谈正题。”徐延祚说,“我看过醇王的脉案,御医根本把病症看错了。醇王的病,如叶天士医案所说:”悲惊不乐,神志伤也。心火之衰,阴气乘之,则多惨戚。‘决不宜用凉药。“
翁同龢悚然心惊。病根是说对了!然而唯其说对了,他更不敢闻问,不再让他谈醇王的病,只直截了当地问:“足下枉顾,究竟有何见教?”
“听说醇王对翁大人颇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师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亲之忧。我想请翁大人举荐我到醇王府去看脉。”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说过,倘或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真是妄诞得离谱了!翁同龢心想,此人无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当逐客令,“足下既知懿亲之重,就应该知道,醇王的病情,随时奏闻,听旨办理。”他摇摇头说:“荐医,谁也不许。”
“既然如此,就请翁大人面奏皇上请旨。”
越发说得远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虽是师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乱说话的。足下请回吧!你的这番盛意,我找机会替你说到就是。”
徐延祚无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将这位不速之客,置诸脑后了。
过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问翁同龢说:“有个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翁同龢心中一动,不敢不说实话,很谨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对门,是捐班候补的部员。臣与此人素无交往。”
“前几天他到醇亲王府里,毛遂自荐,愿意替醇亲王治病,说如三服药没有效验,治他的罪。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就让他诊脉开方,试试瞧。那知道服他的药,还真有效验,现在醇亲王的右手,微微能动了。”
有这样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时愣在那里,竟无话说。
“听说他开的方子是什么‘小建中汤’。”皇帝问道:“翁师傅,你懂药性,小建中汤是什么药?”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一服治头痛发热、有汗怕风的表散之药,以桂枝为主,另加甘草、大枣、芍药、生姜、麦芽糖之类。治醇亲王的病,用小建中汤,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还有一样,是洋人那里买来的鱼油。”
翁同龢心里明白,皇帝所说的鱼油,其实名为鱼肝油。他从常熟来的家信中听说道,鱼肝油治肺痨颇有效验。不过,醇亲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汤之功,还是鱼肝油之效,无法揣测,也就不敢轻下断语。
不过他到底是读书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这样答说:“既然服徐延祚的药有效,当然应该再延此人来看。”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皇太后回奏。”
※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宾。每天一大早,府里派蓝呢后档车来接,为醇王诊脉以后,便由执事护卫陪着闲话,“徐老爷”长,“徐老爷”短,十分巴结。中午开燕菜席款待,饭后诊过一次脉,又是陪着闲话,领着闲逛。黄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车送回。随车而来的是一个大食盒,或者一个一品锅,加一只烧鸭子,或者四菜四点心,顿顿不空。当然,另外已送过几份礼,虽不是现银,古董字画,也很值钱。
这样诊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见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转动了。徐延祚见此光景,越觉得有把握,这天开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黄酒冲服。”
一看这个方子,何长史说话了:“徐老爷,鹿茸太热吧!”
“不要紧!”徐延祚说:“药不管是凉是热,只要对症就行。”
“是!”何长史胸有成竹,不再争辩,“请徐老爷园子里坐。”
等徐延祚在园中盘桓,玩赏腊梅时,何长史已将药方专送宫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热,关于生死出入的要紧药,要先送宫中看过。鹿茸召称为“大补真阳要药”,何长史当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时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听了庄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这张方子,而且认为徐延祚轻用狼虎药,过于胆大,会出乱子,传旨不准再延徐延祚为醇王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间,荣枯大异。第二天一早依然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静候醇王府派车来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里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冲酒这味药闯了大祸?
这样想着,深为不安,赶到醇王府一看,门前毫无异状,便向门上说明,要见何长史。
何长史不见。回话的带出来一封红包,内装银票一百两,还有一句话:“多谢徐老爷费心,明天不必劳驾了。”
六八
“好好儿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问翁同龢:“这是为什么?”
翁同龢也听说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颇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违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旧应该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问:“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无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衔命而往的翁同龢,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醇王。他的神气,不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凶险。目光相当平静,手指能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舌头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整个神情,只是衰弱,并无“死相”。翁同龢是懂医道的,心知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来好得多了!”翁同龢问道:“王爷看,是服什么人的药见效?”
“我竟不知道是谁的药好?”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心里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实深受排挤,为醇王诊脉的不止徐延祚一个,御医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谁的药有效。
因此,他很见机地,暂且不提徐延祚,只问:“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会。”
“能不能吃汤饭?”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着他的腿说:“能起来走动吗?”
“走动亦不能畅快。”醇王叹口气说,“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阵子,我自己都绝望了,这两天好一点。”说着,张口微笑,露出阴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却是显而可见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决定照实传旨:“皇上的意思,仍旧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着又宛转地修改了说法:
“请王爷自己斟酌,总以得力者常服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实在亦不见效,凌绂曾开了个方子,说是代茶常喝,不知什么药,难吃得很,懒得吃它。”
比较得力的徐延祚、凌绂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说成无足轻重,其故何在?是他亲身的感受,还是听信了谗言?翁同龢不能确知,猜想着是有人进谗的成分居多。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处,而况是在病中,自更偏听不明。转念到此,翁同龢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常然,他不会将他的想法告诉皇帝,只说醇王自会斟酌服药,请皇帝不必惦念。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再度起驾视疾,醇王的病势居然大有起色。这还得归功于徐延祚,他本人虽被排挤,他的看法却为御医所袭用,摒弃凉药,注重温补。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
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以下,大门外长跪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以正位中宫。
※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思是要仔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然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宫太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强自收泪,按照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自己带着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起进食,直到宫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根本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