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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帝建议:“可以开单子,请懿旨褒奖。”
“说得不错!世铎,你们开单子来看。第一个是醇亲王。”
“是。”
“恭亲王实在也出过力。”慈禧太后说,“从咸丰十一年冬天到现在的军机大臣,都开上去。现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后。
还有僧格林沁。“
“是!”世铎问道:“王公贝勒,是不是另开一张单子?”
“要有功的才开。王公贝勒,等皇帝大婚以后,另外加恩。”
于是世铎回到军机处,与同僚商议着,一共开了九张单子,最少的三张都只有一个人,一张上面是醇王;另一张上面是头品顶戴赏花翎的总税务司赫德;再有一张是僧王。此外六张是:现任及前任军机大臣;现任及前任军机章京;各国驻京使臣;殉难的将帅及一二品大员;现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学士、督抚、将帅。总数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晋爵,颁赐珍物,逝者赐祭一坛,或建专祠。覃恩普施,泽及枯骨。
在这些恩旨的对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为逞臆妄言,乱紊成法者戒”,“开去御史,交部议处,原折着掷还”的处分,格外显得令人瞩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当他捧着被“掷还”的原折出宫门时,已有好些慰问的人在守候着了。
这一慰问,都是泛泛其词,大家只觉得他向有耿直的名声,不愧铁面御史的美称,而上折言事,招致严谴,应该寄以同情。但细细考究,竟不知因何而应慰问?劝皇太后学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问吗?当然不值,而且反应该说他咎由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为人,决不肯阿附依违,或者有意搏击,象张之洞、张佩纶当年那样,建言的作用在猎官。因此,交情比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问: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过,同时觉得所谋不成,开去御史职务,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于事过境迁,谈谈不妨。因而将其中的原委曲折,细细诉诸于几位至交之前。并一再叮嘱:不足为外人道。
那知道底蕴还是泄漏了,有人将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诉了新升任刑部尚书的孙毓汶。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见翁同龢时,曾表示屠仁守虽然妄言乱政,却不失为台谏中的贤者,看样子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模样,对屠仁守的观感果真有了改变,却是一种隐忧。
因此,孙毓汶特地去见醇王,屏人密谈,决定下辣手将屠仁守逐出京城。不过此案由吏部主办,目前还不能运用军机的职权干预,只有静候“交部议处”的复奏到达,再作道理。
※ ※※
吏部主办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钰麟与主事卢昌诒。处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中无明文可查,研究了好些时候,认为只有比照“违制律”议处。
“违制”的处分,有轻有重,由罚薪到革职不等。而论情课罪,屠仁守的情形,竟似求荣反辱,究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处分。但特旨交议事件,又不便拟得过轻,斟酌再三,拟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抱牍上堂,这天是尚书徐桐、锡珍与左侍郎松溎在衙门里,长揖参谒以后,钰麟说明原委,静候示下。
徐桐本来是党附醇王的,因为醇王忽然由守旧卫道一变而为与恭王一样,好谈洋务,颇有深恶痛绝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觉得应该保全。锡珍是长厚君子,认为这样的处分亦够重了,表示同意。不过尚书与侍郎同为堂官,还需要问一问松溎的意思。
松溎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应该处分,”他说,“屠某亦是一片好意。如果建议太后训政应该革职,那么,倘有人说,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归政?这又该怎么样?该奖励吗?”
“说得是。”锡珍点点头,“大婚、归政两大盛典,喜气同沾,似乎对屠某不宜作过分之举。”
“那就这样吧,‘革职留任’!不过,他已经开去御史,何职可革?”徐桐问钰麟,“这有说法没有?”
“屠仁守开去御史,应该另案办理。开去职务,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调补对品的官职,即以调职之日,为革职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问:“将来调什么官?”
“自然是调部属,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将来替他找个好缺。拿稿来!”
徐桐、锡珍、松溎依次画了行,另外还有三位侍郎也应该画稿,不过可以补办手续。钦命要件,当日便办稿复奏。
慈禧太后正忙着大婚的喜事,而且复奏的辞句含混,不暇细辨,便发交军机办理。原奏到了孙毓汶手里,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于是他提笔拟了一个奏片:“查屠仁守开去御史,交部议处,经部复奏:”比照违制律,议以革职留任,惟现已开缺,应于补官日办理。‘又奏:“屠仁守开去御史一节,另行办理。’究竟作何办理?议以补官日革职留任,系补何官?均所不知。
拟请旨着吏部明白回奏。“
写完以后,孙毓汶自己先在最后具名,然后送交许庚身、张之万、额勒和布,一直到军机领班的礼王世铎,一一列衔,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关就未能通过。
“莱山,”许庚身轻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嫁妆亦快进宫了,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何必杀风景?”
“我与屠梅君无怨无仇,何必跟他过不去。是‘这个’的意思。”孙毓汶做了个“七”的手势。
“那么,压一压总不要紧。过了好日再递。”
“这倒可以。”孙毓汶说,“你先列衔。”
许庚身无奈,只好写下名字。军机处差不多就是他们两人,禀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切,张之万随波逐流,额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铎全无主张,都是问都不问,便书名同意。
※ ※※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计两百抬,分两天进宫。由东城方家园迤逦而至,进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入乾清宫。同时,瑾嫔与珍嫔亦有妆奁,数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是从神武门抬到东六宫安置。
两家妆奁,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到下午两点钟方始发完,天气就在这时候突变,浓云密布,到晚来竟飘起雪来了。
这是件杀风景的事,且不说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码第二天发第二批妆奁,雨雪载途,就有许多不便。两家执事的人,连夜备办油布,将待发的妆奁,遮得严严密密。这一来就如“锦衣夜行”,看不到什么了,而且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冒着风雪出来看热闹。多少天的辛劳,期待着这两天的荣耀,作为补偿,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为丧气。
“真没意思!”他向他夫人说,“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备办嫁妆,就倾了我的家。这还不说,倾家荡产能挣个面子,也还罢了,偏偏又是这样的天气!”
“这怕什么?”桂祥夫人说,“好事多磨,倒是这样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么?眼看就要归政了,你以为皇上会有多少恩典到咱们家?”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承恩公,前两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补。宫里有皇太后,外面有七爷,还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丢不下这杆烟枪,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当什么承恩公。你看崇文山……。”‘咄!“桂祥夫人抢着打断,”越说越好了,怎么拿这个倒霉鬼来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讳!“
桂祥将头一缩,烟枪入口,吞云吐雾,百事不问。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实在有些伤心,也有些担心:二月初五,皇帝赐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没有做过大官,也没有经过大场面,到了那天,高踞东面首座,位在大学士之上,为殿内殿外所一致瞩目。看他这委琐的形容,到那时候会不会失仪,闹出离奇的笑话来?实在难说得很。
※ ※※
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下雪好走。夜里浓云漠漠,下弦月躲得无影无踪,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现了这样的光焰,午夜时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间,又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又有人说是“天开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到,百官齐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礼部官员宣制。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殿,护送皇后的金册玉宝,以及内中安放一柄御笔亲书“龙”字金如意的凤舆,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折而往东,缓缓往后邸而去。
一到并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子时,皇后方始恭受册宝。其时西风大作,恍如万马奔腾。幸好銮仪卫会办差,数百对画凤喜灯,改用玻璃作灯罩,作得十分精致灵巧,虽有大风,喜烛烨烨,不受影响。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妇”,照例应该骑马,风号马嘶,在鞍上坐不稳当,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拚命抱住马鞍上的“判官头”,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仪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大街、长安牌楼、兵部街、东江米巷,进大清门,已将寅时。午门的景阳钟大撞,声震九城,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凤舆一入乾清门,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后的交泰殿,将凤舆从火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
进殿又有花样。门槛上预先横放一个马鞍,下藏苹果两枚,盖上红毡,皇后须从鞍上跨过,进殿交拜天地,然后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
大婚的洞房,照例设在坤宁宫东暖阁。但合卺宴设在西屋,皇帝与皇后在一双全福侍卫高唱满语“合卺歌”声中,进用膳房所备的筵席。这自然是一个形式,歌声一终,筵宴已毕,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时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圆好梦以前,却还要经过好些仪节,先是由四位福晋——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这天根本不能进宫;恭王福晋早已去世;醇王福晋是皇帝的生母,有意回避。当年穆宗大婚,为皇后梳妆上头的这三位福晋,死别生离,一个不见,此时当差的四位福晋是: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懃、豫亲王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她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后梳成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钗,换上双凤同和袍,进用“子孙饽饽”以后,将一个内置金银米谷的“宝瓶”,纳入皇后怀中,让她抱着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纱已经发白,顾不得再仔细检点还遗忘了什么仪节,相将跪安退出,两名女官,随即阖上殿门。
※ ※※
当皇帝皇后双双上龙凤喜床时,宫中自慈禧太后到宫女、太监,早都起床了,而有些人,如荣寿公主、李莲英,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过。
办这一件大喜事,荣寿公主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了。慈禧太后看她脸上又黄又瘦,实在于心不忍,此时便怜爱地说道:“你够累的!这会儿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回头来陪我听戏。”
“不累。”荣寿公主陪着笑说,“一点儿都不累。”
“胡说!一宵不睡,有那个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别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传晚膳的时候,不准到我跟前来。”
是这样体恤,荣寿公主不能不听话。但请安退出储秀宫,却不回长春宫西厢乐志轩的住处,而是带着太监、宫女,一径往前,穿过体和殿,进入翊坤宫去看瑾嫔和珍嫔。
翊坤宫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慈禧太后当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诞育了穆宗。如今瑾嫔、珍嫔奉懿旨同住翊坤宫,可以看作慈禧太后誊爱这两姊妹,但亦不妨说是置于肘腋之下,易于监视。
而荣寿公主此来,却不是什么恶意的监视,纯然一片好心。瑾嫔十五岁,珍嫔更小,才十三岁,虽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宫,仅制繁重而举目无亲,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的内心,不仅寂寞凄凉,而且畏惧惶惑,渴望着能有人指点安慰。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所以一进宫便先在院子里传唤首领太监王得寿,高声问道:“两位新主子刚刚进宫,许多规制还不明白,你跟两位主子回禀过了没有?”
“回禀过了。规制太多,一时也说不尽,只好慢慢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