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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说道:“刘坤一居然也这么说!”
“连刘坤一都这么说,他人可想而知!”荣禄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实为有益无害。”
荣禄不慌不忙地拾起掷还的信。同时庆王也说:“荣禄所奏,是实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鉴。”他紧接着说,“至于洋医进宫给皇上看病,应该如何布置,奴才自会跟荣禄、总管内务府大臣商量着办,总以妥当为主。”
“你们能担保,一定妥当吗?”
慈禧太后心想,庆王主管洋务,当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还该找一个能够监视庆王的人。倘或庆王迁就洋人,军机上如刚毅固然会反对,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说话。所以要找一个地位与庆王相仿而又敢说话的人,方能监视得住。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素无好感。身分行辈较庆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碍。只要他敢说话就行了,这个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这两名亲贵,荣禄承旨复述了一遍:“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监视”改了“照料”,并非述旨有误,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慈禧太后点点头:“你们好好儿照料吧!”
※ ※※
退回寝宫,传膳既罢,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宫中称为“绕弯儿”。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但必有大总管李莲英,或者二总管崔玉贵,而通常是李莲英与崔玉贵都跟着,因为她往往在绕弯儿的时候想心事,想到该办的事,随即会交代。
这天所想的是法国公使荐医一事。虽然荣禄力请,并且担保妥当,她总觉得不能放心,万一洋医诊脉,说是皇帝没有病,消息一传出去,那就莫说将来的废立无所借口,眼前的训政亦变成假借名义了!
“你们看,”慈禧太后边走边说,“洋医生进宫,瞧了皇上的病会怎么说?”
李莲英和崔玉贵都是将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莲英知道了她的心意,还得想一想别人,而崔玉贵却只知道“老佛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因此,显得李莲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见大总管不开口,崔玉贵当仁不让地答说:“有病想没病,难!没病想有病,那还不容易吗?”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啊!不过到底是母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将皇上弄出点病来,好瞒洋人的耳目。只点点头说:“你传话给内务府大臣,让他们好好儿当心。”
“喳!”崔玉贵响亮地答应。
“听清了老佛爷的话!”李莲英知道崔玉贵做事顾前不顾后,述旨亦不免参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嘱:“是好好儿当心照料!别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烦来。”
等崔玉贵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仪鸾殿后的石亭中坐下来。遇到这样的情形,大致总有些话要跟李莲英说,而所说无非机密。所以所有的太监与宫女,在进茶以后,都站得远远地,若无手势招呼,决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赶年下办了吧!”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也省得洋人再噜苏。”
“是!”李莲英答说,“外头也很关心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来打听消息,奴才回他们: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过王府里的人。”李莲英说,“老佛爷也别问了,就赶紧拿大主意吧!”
“拿这个主意好难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反正,五、六、七这三房都不成。”
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这三支的“载”字辈,皆已成年,不在考虑之列。于是,李莲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话,轻巧巧地说了出来:“那可就只有庆王府家的老大够资格了!”
够资格入承大统,要有两个条件:第一、近支载字辈;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还有长房的溥伦、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还有咸丰、同治年间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两个孙子载润、载济,年龄却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这一来,所谓“近支”,就得数高宗一系了。
高宗子女甚多,对皇帝来说,亦有亲疏远近之分,最近的是庆僖亲王永璘。因为仁宗与庆僖亲王都是孝仪纯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亲于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庆僖亲王唯一的孙子,就是庆王奕劻。
奕劻有两个儿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莲英口中的所谓“老大”名叫载振,今年十四岁,亦常随母入宫,姿质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爷、老佛爷”地叫个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动,迟疑地问道:“不嫌远了一点儿吗?”
“再没有近的了!”李莲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问:“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纪倒正合适。”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获,越发动心了。
话虽如此,却不愿遽作决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马虎了!”她换了个话题问:“这一阵子有什么好角?”
万寿将近,传唤梨园名角承应第一大“堂会”一事,李莲英早就跟内务府大臣商量过多少次了,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生角是孙菊仙、小叫天、红眼王四、龙长胜,旦角是时小福、陈石头、响九霄、于庄儿、十三旦……。”
“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有个叫秦五九的,很不错。你知道这个人不?”
李莲英当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这一阵子也应该有所闻。因为秦稚芬最近有一桩义举,可与王五护送安维峻至戍所媲美。原来张荫桓自奉发变新疆地方官管束的严旨以后,广东同乡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狭,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还是与张荫桓有宿怨的一个同乡,正好公报私仇,提人过堂,公事公办,丝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过了关,还要解到兵部武库司过堂,领取“发往军台效力”的公文,时已过午,大小官儿都回家过节去了,押解官一言不发,吩咐押回刑部。张荫桓眼看出狱后又入狱,惶窘无计,满面流泪,幸亏陈夔龙在职方司赶办要公,得信赶来,代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应,上下打点,多方嘱托,亲自送到张家口,洒泪而别。回到京里,杜门息影,已经报了官厅除名,一切征召,皆可不应。李莲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这样答说:“人不在京里,玩艺儿也不见得怎么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国公使夫人要来给我拜寿,我已经许了她们了,让她们到西苑来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问到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可怎么办呐?”
“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俩。妹妹打入冷宫,衣不暖、食不饱,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日随班定省,慈禧太后连正眼都不看她。这些情况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让她们与外宾见面,免得露了马脚,所以得想个法子搪塞。
这难不倒李莲英,略想一想答说:“老佛爷万安!奴才有主意。”却不说是何主意。
到了各国公使夫人觐见之日,李莲英觅了两名宫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语言隔阂,只要说通了任传译之责的德菱、龙菱两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国的驻日公使裕庚的一双掌珠,就尽不妨指鹿为马。
接着是法国公使所荐的医生,进宫“验看”皇帝的病症。御颜苍白,天语低微,在洋人看,当然不能算健康。监视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发一顿牢骚,自道没病,而终于没事。
万寿热闹过去了,慈禧太后所担心的,洋人可能会替她带来的麻烦也过去了,一年将尽,早作新春之计,应该动手换皇帝了!
※ ※※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谕:“现在联躬违和,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一切筵宴,均着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亲率王公百官,恭诣皇极殿,在皇太后前行礼。”这表示年前年后,一切祭祀大典,应该由皇帝行礼,亦将派人恭代。
废立有了进一步的迹象,接下来便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朝中人人关心的疑问,新皇帝到底是谁?于是,李莲英在与庆王一夕密谈以后,放出风声,说继承大统的,可能是载振。同时又派人去打听,大家对此风声,是何反应。
反应实在不佳!因为载振是不折不扣的绔绔。“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说。“不会吧?这位大爷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这样批评。
更有一种看法:“绝对不是!不说别的,只论亲疏远近,宣宗一支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肯以大位拱手让人?”作此评论的人,以宗人府、内务府的官员居多,他们比较接近亲贵,所持的看法,确有根据。象载漪就说过:“老庆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还能出个皇上?”
李莲英很见机,见此光景,不敢再提载振,反劝慈禧太后还是在“溥”字辈的幼童中物色为妙。于是,腊月十七传宣一道懿旨:定在腊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会议,凡“溥”字辈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携带入宫,听候召见。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辈的孩子,都按品级穿起特制的小袍小褂,一样朝珠补褂,翎顶辉煌,装点成“小大人”的模样。但尽管在家时母亲、嬷嬷一再叮嘱,要守规矩,入宫后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范,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个个挤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戏了。
※ ※※
这天的会议,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与未亲政以前不同,那时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后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现在是仿照宋朝刘后与仁宗母子一起问政的办法,后帝并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忧忧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息一息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澂的嗣子。载澂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澂,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泄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