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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禄不敢丝毫耽搁,立即换了公服,坐车直投宁寿宫北面的贞顺门,请李莲英出来说话。
“这么大的雪,你老还进宫!”李莲英问道:“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莲英,烦你上去回一声,我有话非立刻跟老佛爷回奏不可!”
“那就来吧!”
李莲英领着荣禄,一直来到养心殿后的乐寿堂,做个手势让他在门外待命,自己便进西暖阁去见慈禧太后,将荣禄的话,据实陈奏。
“他有什么事呢?”
“荣中堂没有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不过,这么大的雪,又是下午,特为进宫‘请起’,想来必是非老佛爷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荣禄,在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风雪,尽力想些凄凉悲惨之事,从祖父培思哈在平张格尔之役中殉难想起,接下来想咸丰初年,伯父天津总兵长瑞、父亲凉州总兵长寿,并从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进兵广西平洪杨,在龙寮岭中伏,双双阵亡,一门孤寡,茕茕无依的苦况,以及早年在工部当司官,误触肃顺之怒,以致因赃罪被捕下狱,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生活。再一转念,记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阁后,贞顺门旁,与宫女住所相邻的小屋中,每日饮食从门槛底下递进去,污秽沾染,真个是尘羹土饭!象这样的天气,既无火炉,又不见得能够换一换窗纸,不知道冻成什么样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这样的苦楚,言之可惨!
就这塞腹悲怆酿成盈眶热泪,一进门在冰凉的青砖地,“冬冬”碰了两个响头,叫一声:“老佛爷!”随即就痛哭失声了!
慈禧太后大惊,失去了平日那种任何情况之下,说话都保持着威严从容的神态,张皇失措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儿来过了。”荣禄哽咽着说,“各国都帮皇上,就有那么的怪事,连分辩都分辩不清楚。果真要干这件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几十年,多好的名誉,那一个不敬仰?如今冒这么大一个险,万万不值!倘或招来一场大祸,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圣明皇太后!”说到这里,触动这几个月所受的软逼硬挤、冷嘲热讽、诸般委屈,假哭变成真泪,泉涌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镇慑住了!既慑于洋人态度之不测,亦慑于荣禄哭谏的声势,不自觉地用一种畏缩让步的声音说:“你别哭,你别哭!咱们好好商量。”
“是!”荣禄慢慢收泪,但喉头抽搐,还无法说得出一整句的话。
“莲英!”慈禧太后吩咐,“给荣大人茶。”
李莲英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预备好了。不但有茶,还有热手巾把子。荣禄磕了头谢过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泪,喝两口茶,缓过气来,方始将与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皇上身子不好,也没有几年了!”他说,“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没有皇子,拿侄子抚养在宫里,后来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治平宝鉴》上就有这个故事,“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这个法子。如果立溥儁为阿哥,他今年十五岁,再费老佛爷十年辛苦的教导,那时候就什么都拿得起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个办法使得!就有一层,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话不好说。”
“依奴才看,总比废立的话好说些!”
这话近乎顶撞了,但慈禧太后并不在意,只问:“该怎么说才冠冕堂皇?”
“当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说生有皇子,承继给同治爷,现在没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继。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就照这么说也可以。你找人拟个稿子来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颜色叮嘱:“这件事就咱们两个,你先别说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李莲英送他出贞顺门,两人骈肩并行,小声交谈。荣禄将与慈禧太后商定的办法,告诉了李莲英,同时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机进言,坚定成议,无论如何不能使这个计划发生变化。
“你老放心!老佛爷答应了的事,不会改的。再说,老佛爷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这个办法很好,决不会变卦。”
听得这话,荣禄越发心定。多日以来的忧思愁烦,一旦烟消云散,胸怀大畅。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饮酒赏雪,大开笑口。
而在东交民巷的徐桐,却懊恼得一夜不能安枕。在荣禄那里受了气不算,回来又受洋人的气。这天是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国使馆岁暮酬酢,排日宴会,轮到比利时公使贾尔牒的晚宴,特为邀了美国海军乐队来演奏助兴。比国使馆紧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号,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闻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静,但心中烦躁,依然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有些倦意上来,却以与崇绮前一天有约,要进宫去见太后,不能不挣扎着起床。
※ ※※
递了“牌子”,第一起就“叫”,进了殿亦颇蒙慈禧太后礼遇,行过礼让徐桐与崇绮站着讲话,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说是可以挡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壮徐桐之气,心里在想:那怕荣禄是太后面前第一号红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俩要见我,什么事,说吧!”
“奴才两个,昨儿奉了懿旨,到荣禄那里去了。”徐桐愤愤地说,“谁知道荣禄先装肚子疼,不肯看奏稿,进去好半天才出来,真想不到的,又装傻卖呆,拿皇太后钦定的奏稿,扔在火盆里烧掉了!”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大为诧异。
“皇太后不信,问崇绮!”
“是!”崇绮接口,“如此巩固国本的大事,荣禄出以儿戏,奴才面劾荣禄大不敬!”
慈禧太后并不重视他所说的“大不敬”那个很严重的罪名,只问:“怎样出以儿戏?”
于是崇绮将当时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荣禄玩弄这两个糟老头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差点笑了出来。
忍住笑已经很不容易,若说慈禧太后会如徐桐和崇绮所希望的,对荣禄大发雷霆,自是势所不能之事。可是,为了抚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释与透露。
“荣禄这么做法,是有点儿荒唐。不过,他的处境亦很难。洋人蛮不讲理,多管闲事,不能不敷衍着。这件事是一定要办的,或者变个法子就办通了。等商量定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听我的信儿吧!”
起了好大的劲,只落得这么几句话听!徐桐心知斗不过荣禄,心里十分不快。崇绮比较有自知之明,进宫之前,对于告荣禄的状,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关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统?此刻听慈禧太后的口风,大事仍旧要办,当然兴奋,所以连连应声:“是,是!”
徐桐还想再问,所谓“变个法子”,是怎么变法?莫非由皇帝颁罪己诏逊位?只是话还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绮已经“跪安”,只能跟着行礼,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军机承旨,咨会内阁,颁了两道明发上谕。第一道是:“现在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年内暨明年正月应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着停止。”第二道是:“近因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坛庙大祀,均经遣员恭代。明年元旦应恭诣皇太后前朝贺,荷蒙圣慈,以天气严寒,曲加体恤,自应仰体慈怀,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诣宁寿宫,在皇太后前行礼。王公百宫,均着于皇极门外行礼。至一切筵宴,业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
第一道上谕不足为奇,第二道上谕却惹得人人议论,都说其中大有文章。但谁也看不透!不赞成废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后一句:“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是明告臣民,皇帝仍旧是皇帝,身分并无变化。赞成废立的,却另有一种说法:皇帝只朝宁寿宫,是以子拜母,不得在皇极门外率领王公百官行礼,就表示他己失却统御群臣的资格。至于最后这句话,就眼前来说,既未废立,不得不然。一旦废立成为事实,取消这句话,不过多颁一道上谕而已。
尽管议论纷纷,而且很有人在钻头觅缝,想探听到一个确实消息,以便趋炎附势,无奈连军机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宫内一个李莲英,宫外一个荣禄,一定知道“宝盒子”里是一张什么牌。可是,谁也别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一言半语来。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载漪。不过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不敢跟人谈这件大事,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话,而且热中过分,传到天威不测的慈禧太后耳中,会把一只可能已煮熟的鸭子给弄得飞掉。
这样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忽然传宣一道懿旨:“着传恭亲王溥伟、贝勒载濂、载滢、载澜、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部院满汉尚书等,于明日伺候。”
这就很明显了!近支亲贵,独独不传端郡王载漪,当然是特意让他回避,以便迎立溥儁继位。
于是平时就很热闹的端王府,益发其门庭如市,不过贺客见了载漪,只能说一声:“大喜、大喜!”却无法明言,喜从何来?也有些工于应酬的官儿,竟向载漪“递如意”。这是满洲贵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贺的一种仪式。贺客心照不宣,载漪受之不疑,俨然太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才有确实消息,是李莲英来通知的:溥儁立为“大阿哥”。皇子称“阿哥”,“大阿哥”便是皇长子之意。
原来不是废立而是建储。李莲英又解释事先秘而不宣的缘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如果事先宣布,必有言官根据成宪,表示反对。纵或反对不掉,一桩喜事搞出枝节来,不免煞风景。因此慈禧太后决定,临事颁诏,生米煮成熟饭,言官就无奈其何了!
话是如此说,“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长梦多,将来是何结果,实在难说。因此,内心的失望忧郁,非言可喻,想来想去,洋人可恶,挡住了他这场大富贵,可真是势不两立的深仇大恨了!
※ ※※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宝座不象平时后帝同御,东西并坐。只设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他身后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庆亲王奕劻领头。
“诏书呢?”慈禧太后问皇帝。
皇帝一无表情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黄纸来,“庆亲王,”他说:“你来念!”
于是奕劻跪接了上谕,起身宣读:“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等奕劻念完,皇帝已取下头上所戴的红绒结顶貂帽,亲手戴在溥儁头上。
于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谢恩,接着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样的大礼。
显然的,慈禧太后因为做了祖母而大为高兴,满脸慈祥,笑容不断,带着那种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对孙儿逗笑取乐的欢畅神情说:“怎么不先谢我?”
见她是如此欣悦,庆王便带头贺喜:“皇太后无孙有孙,毅皇帝无子有子了,大统有归,皇上了掉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奴才等叩贺大喜!“
说完碰头,大家亦都跟着他行了礼。慈禧太后笑道:“这是家事,可也是国事。大家同喜!明天你们给皇帝递如意!”
听得这话,侧立在旁的皇帝,摇摇晃晃地一转身,斜着朝上哈腰,是俯首听命的样子。那转身的动作,与弯腰的姿态,就仿佛“大劈棺”那出戏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书房,可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当初选师傅是选错了!到底讲道学的靠得住些。崇绮现在没有什么紧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给大阿哥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