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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第3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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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春。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身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交,以后又入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入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说:“味春,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足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强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足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身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身,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根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内。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迷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足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安全,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高义和团的身价?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乱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乱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床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逼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衣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一夜的信,写到大天白亮,吞金自尽。乱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一夜劝不听,只得陪着老父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体,凄凉满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身一跃,投入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中识得水性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   ※※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乱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入。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糟蹋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 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鸡鸭海味。各宫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肉,由于深宫不如御膳房能自养鸡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宫“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宫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宫的瑾妃跟宫女发愁。

有个宫女叫福云,从小随父母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道:“主子,咱们做豆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黄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黄酱,比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来的豆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豆腐,叫豆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意。”

“原来是豆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豆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挺爱你孝敬的这样东西。你看!不是鸡,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黄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日妃嫔侍膳,就都肃静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宫,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宫女,喜孜孜地来说:“崔玉贵向老佛爷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豆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宁寿宫后面的珍妃。宁寿宫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芜。珍妃被禁之处,即是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衣服,都藏在里面,需用时抽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玉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宫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玉贵出宫,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宫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豆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豆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粗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鸡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肉,老佛爷想吃虾米拌黄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宫女看崔玉贵不在时,都会抽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宫女信口开河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吞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

“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摇头:“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宫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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