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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崇伊勃然大怒,将接到手的东西,使劲一摔,只听“呛啷啷”乱响,摔得满地白花花的大洋钱。
“真是混帐王八蛋!”杨崇伊跳着脚骂:“我要枪毙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少不得替他解释:
“说起来,老爷,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要打要骂,可以随心所欲,那知事情并不顺利,更想不到的是,杨崇伊竟出此硬夺的手段。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乡绅,一时吃了眼前亏,岂有不加报复之理?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缘故,自己脱不得干系,不如及早抽身为妙。
想想也不错。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这种贱业,拘传到堂,县官必是先一顿板子打了再说。难怪他会害怕。杨崇伊想了一会说:“你去告诉他,决不会打官司,谅吴家不敢!”
“老爷,”那家人嗫嚅着说:“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么样才相信?”杨崇伊将心一横,“你叫他看看,我今天还要到吴家去打一场!看吴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吴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吗?谁也不敢说这话。而保持沉默的结果,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加以满城传说这件新闻,都道杨崇伊岂止斯文扫地,简直成了无赖!更使得他恼羞成怒了。
“说我无赖,我就是无赖!今天打定了吴家。你们替我去雇‘打手’!”他用力将胸脯拍得“嘭嘭”地响,“闯出祸来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打“祝阿胡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洌洹保灰虻糜欣恚〈虿环痢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因为此辈穿长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挥臂而行,卖的是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枪,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子上,手里都有武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赶紧想关大门,已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见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看洋枪,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的帮助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大声说道:“吴子和!你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