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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又说:“本来想面陈的,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了。”
说着,伸出枯干抖颤的手,向枕边去掏摸。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交到他手里。
“韬庵!”他说:“请你替我提笔,改动一两处地方。”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轻声答一个字:“好。”
“扶我坐起来!”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放在床前,陈宝琛隔着半桌,面床而坐,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阵宝琛点点头,小声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时打断,提出意见。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拔置上第,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士”时,他开口了。
“我想,”他说:“这里太简略了一点,‘特达之知’四字,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张之洞殿试的策论,缮写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无点翰林之望,那知宝洌Т笪郎停φ沃炼椎谝唬褥笥纸嵘患祝纱捅湮交āU馐谴乓丫玫募鸦埃比挥Ω眯鹆私ィ抛阋员硎靖屑ど疃鳎了啦煌
不过叙得太显露,就会失之于浅薄。陈宝琛一沉吟,提笔添了两句,“壶公,”他叫张之洞的别号说:“我想这样子说,‘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云。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露出好久未见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再有一桩心事,便是粤汉、川汉两路的利权归属。张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债与西学为用,兴办实业、富国裕民,结果洋债借了不少,为翁同龢斥为“恣意挥霍”,实业也办了些,但上不富国,下不裕民,只不过好了一班经手人。内召之后,奉旨督办两路,在他自知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不想横逆丛生,而时不我待,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遗疏中格外痛陈。
因此,这件事便叙在最后:“抑臣尚有经手未完事件,粤汉铁路、鄂境川汉铁路筹款办法,迄今来定,拟请旨饬下邮传部接办,以重路事。铁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议,此次川汉、粤汉铁路,关系繁重,必须官为主持,俾得早日观成。并准本省商民永远附股一半,借为利用厚生之资。此次臣于弥留之际,不能不披沥上陈者也。”
就在这时候,只见陈曾寿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书,直到床前,原来他的《广雅堂诗集》印出来了,纸墨精良,自然可喜。
“这是第三次印本?”陈宝琛问。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当浙江乡试考官时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当时收录不全,所以题名《广雅碎金》;第二次是在当两广总督时,顺德有个姓龙的捐资刊刻,正式定名为《广雅堂诗集》;去年进京,张之洞想留个定本下来,取旧作时改时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付印,但仍旧遗落了一首。
这首诗就夹在白香山的《长庆集中》,题目叫做《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诗是七绝:“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这一定是我的绝笔了!”张之洞从枚边拿起《长庆集》,将那张诗笺抽出来,递向陈宝璨问道:“自觉失于浅陋。韬庵,你看要不要留?”
“当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壶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摆在最后。”张之洞将诗笺递了给陈曾寿。
“浅人妄议,说第二句‘民’字应改‘臣’字,‘自’字应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师的本心。”
“喔,有这样的议论!”张之洞看得很严重:“别以讹传讹,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离,则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骂了我自己了吗?”
“而况,题目上的两个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题!”陈宝琛也说:“真是浅人妄议。”
“唉!”张之洞叹口气:“这就是末世之为末世,独多浅人!”
※ ※ ※
张之洞终于一瞑不视了。就在这天,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点多钟。他最后的遗言是:“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至正。”
当天晚上从北府开始到张之洞的同乡京官、门生故旧,都接到了报丧条。电报局大为忙碌,发往湖北的明码电特多,大半是报此噩耗的,此外发往上海的密电亦不少。到了深夜二点钟,庆王府送来一个密码电稿,发电的不知是庆王奕劻还是贝子载振,但收电的一方很清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凯。
到得天明,军机进见,第一件事自是谈张之洞的身后,鹿传霖一面流泪,一面转述张之洞临终以前几天,如何惓惓于国事。摄政王嗟叹了一会,开始谈入正题。
首先要决定的是,军机大臣从行新官制以来,已非差使,而是专职。如今出了空缺,该由谁来补?
“张中堂保荐谁没有?”
“保荐了。”奕劻答说:“一个是戴少怀,一个是陆凤石。”
军机大臣虽改为专职,规例未改,同治初元以来,一向是亲贵掌枢,下面是两满两汉四大臣。张之洞保荐的当然是汉大臣,而且籍隶南方,恢复了两汉军机一南一北的旧例,一个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广东人,一个是吏部尚书陆润庠。
“陆凤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处。”摄政王说:“不如用戴少怀吧!庆亲王你看怎么样?”
奕劻知道摄政王已选定陆润庠为皇帝启蒙的师傅,表示赞成:“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戴少怀懂洋文,办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来谈恤典。摄政王自动表示,应该格外从优,因为他亦微有所闻,张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两个钉子气出来的,所以借此补过。当时交代,赏陀罗经被、赐祭一坛,晋赠太保,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酒,入祀贤良寺,赏银三千两治丧,两子一孙,升补官职。这些都是即时可以决定的,只有谥法,得要交内阁议奏。
内阁四大学士,除了张之洞,孙家鼐病得已经在拖日子了,那桐、世续对此根本不关心,所以由协办大学士荣庆跟鹿传霖两个人商量。鹿传霖很坦率地表示,张家亲族希望能谥文襄。
“谥文忠不好吗?”荣庆讶异地问。
李鸿章、荣禄都谥文忠,而这两个人都是张之洞不怎么佩服的,尤其是李鸿章,易名相同,更为张之洞所不愿。但在他人看来,论事功声望,“张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张之洞的门生中,懂得这个道理的,自然亦不愿老师的声名,相形逊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犹之乎左宗棠与李鸿章,各有千秋了。
鹿传霖自然不便说破本意,只这样答说:“文忠虽好,文襄难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乱曰襄。”鹿传霖抢着说道:“香涛在两广,不也有武功吗?而且,那是打法国人。”
如果说这就是武功,那就无一督抚没有武功了。荣庆因为张之洞出缺,他才是坐升大学士,顾念这一点渊源,也就不再辩驳了。
※ ※ ※
张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员红人,诸如提学使高凌霄、官钱局总办高松如、江汉关道齐耀珊、江夏县知县黄以霖,久受张之洞的栽培荫庇,无不悲痛万分。至于第八镇统制张彪,接到北京张府来的电报,则一恸而绝,灌姜汤、掐人中方醒过来的。
张彪之于张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个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府人氏,出身寒微,据说是张之洞当山西巡抚时的轿班,因为生得相貌不俗,言语清楚,而且忠实可靠,所以张之洞将他在巡防营补了名字,一步一步提拔他做个哨官,替他起个号叫“虎臣”,派为贴身的马弁,出入上房,亦不避忌。
张之洞前后三娶,第三位续弦夫人是名翰林山东福山王懿荣的胞妹,殁于光绪五年,其时张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过妄媵甚多,也常偷丫头。其中有个使女凛然不可犯,真如俗语所说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张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认作义女,匹配张彪,而得了个“丫姑爷”的雅号。
张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张彪亦就水涨船高,与吴元凯并为“南皮爱将”。但到了两官回銮,推行新政,远派勋臣之后及大员子弟,赴日本学习陆军,光绪二十九年并派铁良、凤山、段祺瑞、冯国璋、张彪、黎元洪等人赴日参观大演习,这一来,吴元凯相形逊色,湖北的军权,便逐渐归张彪所掌握了。
是如此亲如骨肉的关系,所以张彪“上院”向陈夔龙请假,要到京里去奔丧。陈夔龙没有准他,冲人在位而老成凋谢,人心不免摇动,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谁来指挥新军?张彪无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尽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张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处打听,知道熙泰昌茶栈,有口沉香木的棺木,张彪花了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了下来,派管带四员护送,由陆军特别小学堂监督刘邦骥押运,乘头等车连夜运到京里。当然,棺价是由张彪孝敬。
及至谥文襄的恩旨发布,湖北政学绅商各界在奥略楼设灵堂吊奠,张彪则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独设灵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还请和尚来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尽礼。有些衙署公所,譬如象汉阳铁厂之类,单独设祭,张彪亦必赶去招呼吊客,而且代表家属答礼,俨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热闹,香烟缭绕,铙钹齐鸣,僧道尼姑分三处念经,是张彪为张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七八乘大轿,一连串的小轿,小轿中是青衣侍儿,扶出大轿中的太太们,到灵前一齐跪倒,放声大哭。游客无不诧异,细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彪的太太,约齐了曾受“张文襄”知遇的道府内眷,前来哭奠。这在官场中,亦算新样,真正妒煞了“到死不识绮罗香”的杨士骧!
※ ※ ※
由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为韩国志士安重根被刺殒命的消息,占了报上许多篇幅,以致张府丧事的风光,就显得逊色了。
开吊那天,自摄政王载沣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无不亲临致祭,磕完头、吃完素面,不想走的吊客尽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赏挽联,令人赞赏不绝的,不知凡几,但令人瞩目的,却是荣庆的一副:“生有自来,死而后已;斯文未丧,吾道益孤。”
“我看,最后一句要改两个字。”有人说道:“汉人益孤。”
“何以见得?”另有人问。
“你看,戴红顶子而掌国政的,尽是旗人。”
果然,数一数十二个部中,汉人只得四个尚书,宗人府、内阁、军咨处、筹办海军处这些衙门,更是旗人的天下。
“两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汉人益孤,是旗人益孤!”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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