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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脸欣悦的神色。站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她母亲同样动作,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这一双年龄相仿的嫡堂姊妹做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一支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的恭王福晋说,“看模样倒象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一重礼节,随又赐座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夸她了,还求太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不甚了解恭王福晋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地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到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钟粹宫是“东六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象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分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会有成就。于是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还有慈安作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作帮手,同时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觉太过了分的念头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人见了总是忍不住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样,正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象个七、八岁的孩子。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0)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个念头感到无比的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来必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可以作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女才能获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小一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那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的恩典,还有笼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办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是同时发声,响了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马上来给回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里,跟大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越发觉得大格格有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催六福晋,也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着大格格回到了储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你跟皇上顶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是做姐姐的样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欢,心里不免感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比较简捷,而且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甚隆。等传膳时,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下了赏赐,恭王福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过对于大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为如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工夫来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为在与醇王福晋,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姐妹俩感激涕零之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1)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及图谋实现垂帘的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不要说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诏旨,谕令中外保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上疏“请扬举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这些人本来无籍无名,只以得人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北附生发的窍巧,打算借这个折子,来问问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宫门,有人出去应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紧急军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虑,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帮办团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用八浆炮船,由临浦攻打萧山,连陷诸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于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