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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由恭王波及到最善于持盈保泰的曾国藩,那对大局的影响可就太严重了。
至于曹毓瑛,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恭王一垮,他也要跟着垮,切身利害所关,格外着急。不过,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法,是他懂得最多。倭仁和吴廷栋的性格,也是他最了解,讲道学的人一钻入牛角尖,简直无药可医,所以去疏通这两个人,不必跟恭王过不去,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讨一场没趣。他盘算了好几遍,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联络那些科甲出身的翰、詹、科、道,另外再觅一位够地位的王公出面,到十四内阁开会那天,以多胜少,把倭仁和吴廷栋“淹”了,是为上策。
想定了主意,他跟文祥商议,也认为不错。于是着手进行。这时候那班军机章京可就发生了大作用,他们与翁同和、李文田那些名翰林,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叙起来不是同年,就是世交,平常看花饮酒,总在一起,此时杯酒言欢,一两句话就拉拢在一起了。
十六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围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个人到了:醇王。他从东陵工程处,星夜急驰,十三一早到京城,进宣武门回太平湖私邸,来不及换衣服就吩咐:“去请军机上许老爷!”
那是指军机章京许庚身,下人告诉他:“入闱了!”
“那就请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骂蔡寿祺,说他有意捣乱,然后又说:“我马上要上折子。”
“是。”曹毓瑛不动声色地问:“请七爷的示,折子上怎么说?”
“这还要怎么说?不是恭王不会有今天。就凭这一点,两宫太后也得恩施格外。”
“话总还要委婉一点。”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阵冲动过后,语气平静了,“总也得说一两句恭王有错的话。他一点不错,不就变了两宫太后大错而特错了吗?”
“七爷见得是。正是这话。”
“我想这么说:恭王言语失检是有的。两宫太后不妨面加申饬,令其改过自新。”
这样说法比惇王饬下廷议又进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顾,立言亦很得体。曹毓瑛心想,多说醇王庸懦,有此为避嫌疑,仗义执言的举动,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动听有效,看来这两年的历练,竟大有长进了。
于是,他就在醇王府拟了个奏稿,然后问道:“七爷得先跟六爷碰个面儿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让恭王过一过目。
“当然。咱们一块儿走。”
曹毓瑛估量着他们弟兄相见,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议,自己夹在里面,诸多不便,所以托词军机上还有事,先行告辞。但也作了交代,一会儿派人到恭王府去取这个奏稿,连同他回京宫门请安的折子,一起包办,不劳费心。
“好,好,那就拜托了。”醇王拱拱手说,“回头再谈吧!”
等曹毓瑛辞去,醇王回上房换衣服,夫妇交谈,不提旅途种种,谈的是恭王受谴的经过。醇王福晋一点不象她姐姐,对这样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连个概略都说不上来,只说这几天进过一次宫,慈禧太后说了许多不满恭王的话,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没有规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谈得太久,闹了个失仪的笑话。
“我也不知六爷奏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儿?”醇王福晋说,“听说每回都叫‘给六爷茶’,那天不知道怎么,忘了招呼了。六爷说了半天的话,口渴了,端起茶碗就要喝,‘东边’咳嗽了一声,六爷才看清楚,手里端的是黄地金龙,御用的盖碗,赶紧又放下。他也不觉得窘。六爷就是这个样,凡事大而化之,什么也不在乎,到底把上头给惹翻了。”
“总不能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该有别的缘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问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谈下去,传话套车,直奔鉴园。恭王正故作闲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这位老兄,见了面总有些拘谨,断断续续地请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专程赶了回来的经过,接着便把曹毓瑛拟的那个奏稿递了过去。
他的态度,在这上面已表现无遗,恭王颇为欣慰,但也不免有浓重的感慨,“唉!”他叹口气说,“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虽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厉害,可是不以为有故意打击恭王的心,“我在想,”他说:“这档子事儿,从中一定有人在捣鬼。这个人得把他找出来!”
“我念一段好文章你听。”恭王答了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念道:“部院各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而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尽陈,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宠,荧惑圣聪,必至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此,而其渐不可不防也!”
“这不是指的小安子吗?”醇王失声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个样了!”
“但愿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国亡家败,都起于自相残杀。那一朝不然?”
接着,恭王又提起那些守旧派的有意推波助澜。醇王这才了然,恭王的被黜出于安德海之类的中伤和那些自命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为虎作伥”。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责,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对洋人的“火器”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讲洋务的主张,觉得倭仁他们是国家求富强的一块绊脚石,便颇想象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折那样,要说几句有棱角、见风骨的话。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派了军机章京方鼎锐来取奏稿,顺便带来了一个消息:以肃亲王华丰为宗人府宗令,派醇王总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读书的课程及该殿一切事务,都归他负责——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派他人兼办。至此,恭王就象“闲散宗室”一样,坐食皇家俸禄,什么事都不必管了。
醇王与方鼎锐也极熟,叫一声:“子颖,你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办法,给倭仁一点“颜色”看看?
“有件事,别人都还没有说。七王爷要说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爷的眼光精细。”
能出风头露脸的事,醇王最高兴,即忙问道:“那一件事?
你快说!“
“太后的朱谕,已经另外发抄了,头一句是‘内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谁也没有看见朱谕,承旨的大臣,岂可如此办事?”
“着啊!”醇王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有意违旨吗?我参他。你马上给弄个稿子。”说着亲自打开银墨盒,拔支“大卷笔”
送在方鼎锐手里。
方鼎锐情不可却,略想一想,提笔便写:“窃臣恭读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谕:”内廷王大臣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等因,钦此;彼时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朱谕。自回京后,访知内廷诸臣,竟无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骇异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学士倭仁等,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或于乾清门恭读朱谕,明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故违谕旨,若谓倭仁等一时未能详审,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忽可比。兹当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之际,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为,臣窃恐将来亲政之时,难于整理,谨不避嫌疑,据实纠参。“
这是一笔把与倭仁同被召见的大臣,都参在里面。但方鼎锐写是写了,建议等明日内阁会议以后再决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态度改变,不为已甚,这个折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因此这一天仅仅上了救恭王的折子。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这件事,有恭王的女儿大格格在身边,说话不便,便借故把她遣了开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着,“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玛’惹了麻烦。这两天,她那双眼睛里的神气,叫人看着心疼。”
“我倒看不出来。”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你的话不错,这孩子最懂事,什么叫公,什么叫私,分得清清楚楚,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阿玛’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从罢黜恭王以来,她的情绪一直不大好,老怕这件事闹得不能收场。说起来总是一家人,只有在养心殿召见,才有君臣之分,养心殿以外叙家人之礼,如果太决裂了,见面不免尴尬。现在听慈禧太后的口风依然甚紧,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知如何劝她?就只好不作声了。
“老七上了一个折子。”慈禧太后告诉她说,“还有王拯的折子,御史孙翼谋的折子,都替老六讲话,他的势力可真不小。”
语气中大有讥刺之意,慈安太后心里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顶真了。”她皱着眉说。
“这会儿不顶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议,只有等他们议了上来再说。把这三个折子也发了下去,一并交议,你看呢?”
“嗯!这么办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脸色很凝重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办!大家和和气气的倒不好,何苦绷着脸说话?这就是俗语说的:”做此官,行此礼。‘谁叫咱们坐在那个位子上呢?现在不好好儿办一办,将来皇帝亲政,眼看他受欺侮,那时候想帮他说话也帮不上了。与其将来后悔,倒不如现在多操一点儿的心好。“
这是深谋远虑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认为她一个人总不能独断独行,万一处置过分,临时阻拦也还来得及,所以微微颔首,并无别话。
等把三个折子发了下去,值班的军机章京知道关系重大,先录了“折底”,然后把原件咨送内阁。这三个“折底”送到文祥那里,他连夜奔走了一番。同样地,倭仁也作了准备。彼此都知道对方有部署,却打听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内阁会议中,各显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会试第三场进场,那些翰林、御史都要为自己的或者同乡亲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内阁会议改在午后。等人到齐,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开口,先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来,扬一扬说:“今天的会议,承接初七一会而来。那天的会议,众议纷纭,漫无边际,所以我特意先拟了一个复奏的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为可用,那就定议了。”说着,便要念他的奏稿。
“慢来,慢来!”左副都御史潘祖荫站起来说:“请教中堂,今天上头又有三个折子交议,总要先议过了,再谈复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个折子,可以置而不议。”
倭仁的声音很大,但是毫无反应,一堂默然,这比有反应,还要有力量。倭仁气馁了,把他的那个奏稿,慢慢地折了起来。
这时才有人说话,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鹤、孙鹏九的那三个折子,念来给大家听听吧。”
于是先念醇王的折子。次念王少鹤——王拯的折子,他是广西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为“大九卿”之一。按常例来说,只要勤慎当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后尘,“飞上枝头作凤凰”,由军机章京一跃而为军机大臣,但以体弱多病,又沾上极深的嗜好,懒得不想动,所以不为恭王所喜。他又参过薛焕,因而得了贬官出军机的处分。蔡寿祺第一个奏折中,有意拉上他,引以为援,王拯的书生味道极重,反认为这一来非以德报怨,仗义为恭王执言不可。他抽足了鸦片,常多奇想,在这个折子中便保举倭仁和曾国藩“可胜议政之任”,大家听了,都笑笑不响。
再下来念孙鹏九——孙翼谋的那个奏折,语气粘滞不畅,但也有好文章,就是恭王曾念给醇王听的那一段。在内廷当差,比较熟悉宫闱情形的,都觉得女主当朝,确已有前明阉人窃政的模样,所以对孙翼谋这个防微杜渐的远见,都在暗暗点头。
“现在请各抒伟见吧!”文祥等念完三个奏折,这样安详地说。
于是议论纷起。舒怪的是发言的人,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就是过去红过,现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闲曹,有趣的是有一种正面的意见,立刻便有一种反面的驳斥,然后又有正面的回护,反面的责难,一来一往,象拉锯似的,好久没有定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肃亲王华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拟了个复奏的稿子在这里,请大家听听。”
这个奏稿的措词,首先就从侧面为恭王开脱,说他“受恩深重,勉图报效之心,为盈廷所共见”,这虽未公然指陈国事非恭王不可,但论其本心无他,则蔡寿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轻轻地卸掉了。然后,支持醇王的意见,诚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过自新,以观后效,恭亲王自当益加敛抑,仰副裁成”,接着说王拯、孙翼谋的奏折,“虽各抒己见,其以恭亲王为尚可录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