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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舟登陆,因为山路崎岖,所有的将领,都是步行,在李进卿的引领之下,越过一道山涧,便望见一座小小的山城;刘光乂不愿惊动县令,便不进城,绕城而过,渐行渐高,到达山顶,豁然开朗,那一番雄奇的景色,把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吸住了。
他们所立之处,正当巫峡的入口,放眼西望,只见重峦叠障,一片渺无边际的青苍,直接霄汉;两岸削壁,中束江水,临崖下视,天漏一线,风声啼利利、啼利利地,有如鬼啸,真个气象萧森,令人眩目惊心。
“啊!”曹彬朗吟着司空图“诗品”上句子:“‘巫峡千寻,连云走风’。不到其地,不知形容之妙。”
“都监,”在他身边的高彦晖悄悄地指着峡中的船舰问道:“如果这就是巫山南陵渡蜀将袁德宏的战舰,而我军处此居高临下的位置,请教都监,以何计破之?”
曹彬略一注视,微微笑道:“我倒也要请教老将军,自来水战,最易收功者何?”
高彦晖掀髯大笑,刘光乂问起原因,曹彬说了经过;大家都作了会心的微笑——用火攻破袁德宏的战舰的战术,就在这一刻无形中作了决定。
等下了山便是西壤——山间溪泉而可以流注长江的,蜀人称为氵襄;巴东有两条氵襄以其地位,称为东氵襄、西氵襄;西氵襄之西的镇市,就是西氵襄镇。张惠龙已经和他的同事,先一步赶到;在杜少陵祠匆匆布置,可以办事集议了。
瞻拜了竹杖芒鞋的杜甫塑像,就在神桌前团团列座,开始了最前线的军事会议。大家首先想了解的是地形;虽然早都奉颁了地图,但原有的地图已经曹彬核对,与实测地图不同,因此李进卿受命先作地形讲解。
他的讲解,偏重于陆路。巴东到巫山一百六十里,这一百六十里,恰好也就是三峡中巫峡的长度。由巴东西去,山与山相连,几乎无中断之处;大小山峰,各有名称,但数山一名,或者一山数名,就是土著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李进卿只能约略而言,西去第一座大山是蜀口山,又叫石门山;第二座大山叫向王山,有个特征,就是山上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是入峡群山中很罕见的现象,但恰好作为一个辨认路途的指标。
“过此就是夔州府巫山县的地界了,恰好是一百六十里的一半,那里又有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现象;就是草树分向,成为楚蜀交界的天然标帜。”
“何谓‘草树分向’?”刘光乂问道。
“巴东县的树梢向东;巫山县的树梢向西。”
“有此奇事?”刘光乂笑道:“连草木也是各为其主!”
“我倒不信!”高彦晖大声说道:“偏要叫巫山县的草木也向东。”
“矍铄哉是翁!”曹彬这样赞了一声,等大家抚掌笑停,接着便正一正脸色:“且再听进卿讲下去。”
“过此就是巫山十二峰,称为: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一聚鹤、浮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圣泉。又说‘巫山十二峰,一峰落巴东’,又说巫山十二峰,可见者只有八、九;这都不必去说他。我现在要另说一座山,这座山名叫寒山,是入巫山县境的第一座大山,其中有一处略为平坦,有人烟的地方,名叫小桥,松木砦就在那个地方。”李进卿略停一停,看着刘光乂和曹彬说:“松木砦与我无关。我绕过它去,迳取三会砦;但我希望有后续部队拿下松木砦,打出一条通路,不必等我回师夹击;因为,我怕那时候弟兄体力不支,无法担负这个任务。请容我的部队在三会砦休息待命。”
刘光乂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把整个部署商量定了再看,反正能让你的队伍休息,一定让他们休息。”
“副帅这话说得是。”曹彬对李进卿说:“你先讲三会砦,离寒山多远?”
“寒山过去是得胜关。再过去就是三会砦,离寒山大约四十里。”
“那末三会砦离巫山县也只有四十里了??
李进卿把路程算了算应一声:“是!”
接着李进卿说明了他奇袭三会砦的细部计划;巴东与巫山一百六十里间,以碚石为楚蜀的分界,而三会砦则在寒山以西,正当碚石至巫山的中间,离巴东大约一百二十里,以正常的行军速度,一天就可一达,但他需要绕过松木砦及得胜关,所以必然迂回向王山、寒山,觅路向前,这样花的时间就多了,预计自巴东出发后,第三天深夜可以破三会砦。
“原定四天,现在只要三天,很好!”刘光斗转脸看着武怀节和杨光美:“如今看你们了。”
这就是说水师是不是能够在第三天深夜,到达三会砦下,与李进卿的部队会合?武杨二人还在目视商量;李进卿却又提出了要求。
“三会砦以西不远,就是南北间的大宁河,隔断东西;我希望战舰能在第四日黎明到达那里,渡我的弟兄过河,向巫山推进。”
“这自然可以——到了三会砦,也就等于到了大宁河口;两千人渡河,不费什么事,水师绝对支援。但是——”武怀节皱着眉说:“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不消灭,战舰颇受威协。”
“你怕那两个地方的蜀军,自岸上用火攻?”曹彬问说。
“是!”武怀节答道:“劲军居高临下,用火箭下射,颇难防御。”
“再有一层可虑。”杨光美也说:“目前西风正劲,如果蜀军用几条装柴灌油的船,点燃了顺流而下,我们既在下风,又为逆水,这要吃大亏。”
战舰除非在辽阔的江面,可以单独作战;否则总是要步兵辅助的,这一层在座的人都知道。所以武怀节和杨光美的话,实际上等于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是什么,大家也都明白。
刘光乂和曹彬还未有所表示,老将高彦晖,掀髯攘臂,大声说道:“我是先锋,我有责任。武杨二公请放心;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挡不住我!”
“当然!松木砦的蜀军只有千把人;得胜关更不足道,如何挡得住老将军。不过,”曹彬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看,不必老将军出马。”
“那末,我总得有任务啊。”
“有,有。另有借重之处。”曹彬接着与刘光乂商量:“南陵渡的四千水军,三百战舰,还要不要?”
“要又如何,不要又如何?”
“不要,不妨用火攻——”
“嗯!嗯!”刘光乂深深点头;停了一下又问:“要呢?”
“这自然要出奇计。擒贼擒王,倘能活捉他们的战舰都指挥使袁德宏,那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一说,满座动容,无不以深感兴趣的目光看着两位主帅,侧耳静听结果。
“这好啊!果能如此,那还有什么说的。请道其详。”
于是曹彬即席提出以攻占巫山为目标的整个作战计划。除了李进卿率领两千人奇袭三会砦以外,在北岸,由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遣派轻骑,打通松木砦和得胜关,力战硬拼,务期达成任务,使得战舰能安然西上。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行动的时间,不宜过早。这样,战舰到达大宁河口,就不能如李进卿所期望的,不是在第四天的黎明,而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曹彬认为这不会影响战局,因为,李进卿破了松木砦以后,只须沿大宁河东岸布防,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那末封锁了渡口,就是封锁了三会砦已破的消息,巫山砦的蜀军和南陵渡的袁德宏,不会预作防备。
在南岸,曹彬预备挑选十至二十名的壮士,经过改装,深入南陵,活捉袁德宏。曹彬对蜀军及其将领下过一番研究工作,深知他们的水师,数十年未经战斗,装备陈旧,训练废驰,颇多可乘之机;而袁德宏是个好酒而胆怯的庸才,如能出其不意俘获了他,则刀剑架颈之下,一定唯命是从。
另一方面李进卿一军,渡过大宁河后,直趋巫山砦,不妨等南岸有了动静,再定行止。因为三会砦一破,南光海或死或降;再加上袁德宏被活捉,巫山砦可能望风而降。至于大队马步两军,则由张廷翰、高彦晖分别率领,沿南北岸紧随先头部队前进,在巫山集中以后,再筹划破瞿唐,下夔州的第二步行动。
刘光乂细心听完以后,觉得曹彬的计划虽好,但也不无疑问,需要从长计议。在这个计划中,破三会砦,擒袁德宏是两大关键;李进卿的任务,筹划已久,而且他本人亦有把握,胜利的成算极大,可以不论。但生擒袁德宏是突发的创议,能成功与否,难以断言,倘或失败,岂非贻误全局?
所有的将领,包括曹彬自己在内,都承认刘光乂的顾虑是必要的。但同样地,也认为生擒袁德宏是一个极好的构想。而且有适当人选,成功的希望极大,值得全力进行。但如失败,应有第二个计划,接续进行。
“我想,”刘光乂又说:“第二个计划,就只好不打算要他那四千人,三百条船了。照我的看法,还是以破巫山砦为主。我们把生擒袁德宏作个奇兵,破了巫山碧渡河而南,攻击蜀军水师,作个正兵。各位看如何?”
有正兵、有奇兵,奇正相生,只在彼此的配合运用,这细部的协调,不必在这个场合讨论。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任务,决定行动日程,各领将令,分头去处理份内的事务。
挑选敢死之士,潜入南陵渡这一个专案作业,由曹彬亲自主持。为了识拔和联络的方便,他不住社少陵祠的统帅部,仍旧回到巴东江面上的那只海鹘上;张惠龙走在路上就向他提出要求,也是自告奋勇,愿赴南陵。
曹彬起先没有理他;等一回到战舰上,刚刚坐定,他又说了:“都监,你老无论如何要派我一个。”
“不行!”曹彬摇摇头:“你又不识水性,我怎么能派你?你自己白送了命犹在其次,耽误了大事,我怎么向副都部署交代?”
“不识水性也不要紧。活捉袁德宏,本用不着识水性。”
“胡说!”曹彬有些生气:“人家是水师的头脑;我自然也要派水师弟兄去对付他。”
“为什么呢?袁德宏又不会住在战舰上。”
“你怎么知道?”
“都监不是刚在会上报告,说袁德宏的部下,训练久已荒废。这样,”张惠龙根从容地说,“袁德宏不舒舒服服地住在岸上,为什么要住起居不方便的战舰?”
一句话问得曹彬哑口无言。起初自己笑自己,连这么点浅近的道理都想不透,只以为水师将领,一定住在战舰上,思路钻入了牛角尖,继而又颇犹豫于张惠龙,居然能抓住自己的漏洞;终于大感欣然,不住点头,说了句:“你真个有些长进了!”
张惠龙听这口气,急忙追问一句:“都监,那,那你老是准了我了?”
“好吧,算你一个。不过,”曹彬神色严肃地说,“你可要弄清楚,这不是逞能的事,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胆大心细,一步都错不得。”
“是!”张惠龙也尽敛笑容,戒慎的答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曹彬遣他把先锋都监三令岩请了来议事。王令岩为人生得深沉机警,一身是胆,最宜于担当这种机密的任务。
说也真巧,张惠龙一跨出前舱,踏上甲板,就发现王令岩站在岸滩上,大声喊道:“王先锋,王先锋!都监有请。”
王令岩扬一扬手,踏上跳板,到中舱见了曹彬,静听命令。‘“请坐,令岩!”曹彬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任务想给你。如果你不愿意,不妨实说,我还有候补的人。”
“是到南陵渡?”
“对了。你从何得知?”
“我听高老将军一说,心里就在想,都监一定会想到我。”王令岩管自己又说:“上启都监,我已有准备。”
曹彬舒畅地笑着:“痛快!痛快!”他说,“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先听你的。”
“是。”他这样答应着,却不再开口,只看了张惠龙一眼;显然的,他的话不能让第三者与闻。
“喔,令岩,”曹彬指着张惠龙:“你把他也带了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王令岩这下放心了,向张惠龙就笑一笑示意,转脸对曹彬说道:“都监,我的办法是想诈降告密,这样才见得了袁德宏的面。”
曹彬想了想,暂不作决定,“你说下去!”他吩咐。
“我想先请都监告诉我,赵彦韬、杨遇和孙蠲容貌、声音以及他们被捕的经过。”
“这是为何?”
“诈降必有个原因,这个原因要让袁德宏深信不疑,必得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才能使他耸动。因此,我要说,我是赵彦韬布置在归州路宋军中的一着棋——这样我就得了解赵、杨、孙三人的一切,愈多愈好。”
“这倒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不过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着好棋。但有一层,蜀中只知赵彦韬等人,都已不屈而死。如何又能派你埋伏在归州路?”
“这不妨。我会告诉袁德宏,赵彦韬是诈降,他本人现在凤州路宋军中当向导,诱宋军深入;宋朝只当他是真的投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