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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再给你三天婚假。日子由你自己定了,报告带队的官长。”
“那末,”张惠龙问:“都监什么时候到江陵?”
“总在半个月以后。”
“我等都监来了,再跟吴家定日子。”
“不必!”曹彬很婉转地为他解释:“第一、吴家要选吉日,不可为我耽误;第二、早早成了亲,好打点一切,带着新娘子回京;第三、我到了江陵,不见得能抽得出功夫来为你主持婚事。所以你不必等我,好在有张孔目在,也是一样。”
听这一说,张惠龙不免有怏怏不快之色;曹彬便歉意地劝慰了一番,答应到了江陵,一定抽出半天的功夫,到吴乡约家去拜访,权当会亲。张惠龙觉得这样也算有了面子,心里才好过些。
推己及人,他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要说;军中弟兄与当地百姓交往,颇有结识了多情女郎,论及嫁娶的,只以叛乱未平,班师无期,阵前不准招亲,所以男愁女怨,如今似乎应该解除禁令,促成好事。否则大军启行之日,闺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哭肿眼睛?
“我已经想到了。”曹彬听完张惠龙的陈述,点点头说:“不过这件事用不着我费心,更与你无干;不必管这闲事。”
费心的自然有人。第一个就是王仁赡——李廷珪所送的那位歌伎,极受王仁赡的宠爱;当然要携回京师。只是不能随军同行;因为刘光乂极力反对,说行军不宜有妇人,否则兵气不扬。而且以蜀中百姓看在眼里,会起议评;所以主张将眷属集中在一起,派定留守照料,随后再定行止。
这是侃侃正论,谁也驳他不倒;王全斌已经表示接纳建议。但只许军官纳妾,不准士兵娶妻,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开放了禁令;婚礼当然从简,甚至大定、小定,一概豁免,女家不办嫁妆,男家的聘礼,是吕余庆所定的规矩,白银十两,采缎两匹,羊一口,酒十瓶,由成都府致送,作为贺礼。
婚礼虽简,但很热闹,因为新郎官的贺客多——当然都是他的同袍;凑齐份子,自办喜筵,不用女家费心。闹够了酒,把新郎送入洞房;洞房就在女家。刚赋好逑,旋唱骊歌,送行的行列中,多的是刚刚开脸的新娘子。
27
东归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时”,只要一闲下来,神魂飞越,都在青儿左右;张惠龙的江陵之忆,甜似蜜,醇似酒。
最难忘的还是初见的光景,当日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儿亲自料理了肴馔,由吴乡约出面留客吃饭。萍水相逢,便有这么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将令”为言,峻拒好意;迫得吴乡约不能不说实话,款客原是青儿的意思。料想此时在屏风后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滞而不化,居然还说得出推辞的话来,才惹得她大发娇嗔。倘或就此不欢而散,事后追忆,一定悔恨无穷。
每想到这里,他似乎还心有余悸。同时也始终弄不明白,青儿在受了那样难以忍受的屈辱,居然还能调制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汤来,不念新嫌是一难;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难。他在想,见了面一定得问问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因为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又生福薄怕难消受的恐惧。越近江陵,越有这样的感觉,不由得又想起从曹都监那里学来的一句唐诗:“近乡情更怯”;对青儿是又想见,又怕见,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心意。
但是对张孔目,却是渴望一见;叩门登堂,张孔目喜出望外,斜着脸把张惠龙从头看到脚,第一句话是。“兄弟,你真的当了官了!好漂亮的战袍!”
张惠龙望一望自己身上,矜持地笑着,他本来是士兵的身份,平蜀立功,授职“仁勇副尉——宋朝的官阶,文职五品以上称”大夫“,六品以下称”郎“;武职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以下称”尉“,仁勇副尉正九品,品秩是倒数第三;但无论如何是个进身之阶,只要勤慎奉职,不怕做不到将军。
“大嫂呢?”张惠龙说:“特地给大嫂带了几端蜀锦;只怕东西不好!大家都抢着买,好货难觅。”
说着,他便动手去打开礼物,除了蜀锦,还有许多土仪,算得上一份重礼。张孔目觉得受之有愧,按住了他的手说:“兄弟,你留着送你老丈人,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自己弟兄,就免了吧!”
“不!我另外还有一份。”
却不过情意,张孔目只得收下;喊出他妻子来,见了张惠龙就像见了同胞手足那样亲热。乱过一阵,才得细叙别后光景;平蜀的战绩虽非新闻,但由身历其境的人来陈述,自与道听途说不同,张孔目和闻讯来探视的邻居,无不听得出了神。
“当家的!”张孔目的妻子在屏风后面,提醒丈夫:“你不要尽顾得听热闹,兄弟有正事,你别耽误他的功夫。”
听得这话,邻居们都知趣告辞;张孔目便问:“兄弟,我先陪你到吴家去看你丈人。”
“先不忙!”张惠龙说:“我正要跟大哥商量。”他把曹彬的话说了一遍。
“好极了!”张孔目极高兴地说:“从前我是大媒,现在我是男家。兄弟,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后面有一间向阳的屋子,也还宽敞。我明天就教人收拾出来,做你们小夫妻的洞房。”。
“多谢大哥!不过这几天住到大哥这里来却不能,因为公事在身,须随长官住在一起。”
“长官是那一位?”
“水陆转运使曹将军。”张惠龙说:“大军到江陵,回京陆路的途程,都归他安排。”
张孔目因为以前做过江陵府与平蜀大军之间联络的工作,所以对那些将领,都很熟悉,这时略想一想问道:“可是单名翰字的那位曹将军?”
“正是。”
“那好办!这位曹将军我很熟;这趟他少不得还要找我帮忙。我明天就跟他说,反正早出晚归,不误他的公事就是了。”
“既如此,等大哥跟曹将军说妥了,我再搬来。”说到这里,张惠龙把在手边的一个布包袱打开,里面是二百两银子,双手捧到桌上说道:“大哥,请你尽这些钱办。一切费心。”
张孔目点点头不响;眨着眼盘算了好一会,把银子分为两堆:“兄弟,你听我说,你这场喜事须费些斟酌,如说好好热闹一番,第一、繁文缛节,得费好些日子,你人在客边,又是随军、容不得你这么做;第二、办喜事要讲究,多少钱也花得下去,也要估量自己的力量。不过太简朴,委屈了女家也不好。这样,你只交一百两银子给我,我跟你丈人商量,不丰不俭,适得其中最好。你丈人一定体谅你,不教你多花费。有这一百两银子,万一不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谁教你叫我大哥?自然我来补上。”
张惠龙听他这番话,体贴周到,异常心感;连声答道:“大哥说得是,大哥说得是!不过教大哥费了心还赔钱,我实在于心不安——”
“你不必跟我客气!”张孔目把两堆银子,一堆留着;一堆向外一推:“你当了官,又成了家,应酬花费,处处要钱;这一百两你收了回去!”
听这一说,再要多说什么,反倒显得生疏了,张惠龙只感激地说:“我就听大哥吩咐。”
“这才好!事不宜迟,去看你丈人吧!”
有张孔目作陪,张惠龙怯意自然消失;取了孝敬丈人、献上妆台的礼物,雇个脚夫挑着,一路走向吴家,一路在想,不知青儿见了自己,是何神态?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当着人前,自唯有淡淡招呼;怎么得找个机会,细细看她一看,好好说一说话,才能补偿得了这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嗨!”张孔目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到了,到了!你还走到哪里去?”
张惠龙站住脚细看,可不是吴乡约家?门庭依旧,悄然无声,不由得又生怯意,隐隐忧虑,莫非人去楼空了!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吴家门洞探出一个人头来;张惠龙认得他是吴家的小厮,他也认得张惠龙,定睛看了一眼,扭头就跑,一路喊:“老爹!姑娘!姑爷来了!”
听这一喊,张惠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自己怎么会那样子瞎起疑心?于是精神抖擞地跟着张孔目走了进去;踏上石阶,只见吴乡约急步迎了出来,大声说道:“惠龙,我到码头上去寻过,怎的不见你?”说着,便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婿,无视于另有客在。
等张惠龙磕头拜见,又说下了船先到张孔目家;吴乡约方知怠慢了客人,急忙道歉。张孔目跟他原是熟人,便即笑道:“老吴!我现在要叫姻丈了!你们翁婿先谈谈,等我来开发挑夫。”
打发了挑夫,送上礼物;吴乡约却先不看,只回头喊道:“青儿,青儿!”
青儿就在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出来,便故意装作不曾听见;吴乡约还在喊个不停,那小厮便说:“老爹不要喊了,姑娘怕难为情的。”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罢了,罢了,不肯出来就上厨房;看有什么好吃的,多弄些出来吃!”
啊!青儿在屏风后面,听见她父亲的话,方始醒悟,自己还有这么一件正事;看一看天色,日已偏西,正月里的日子短,马上天黑,就得开饭,时间十分局促,怎么办?
凝神想了一下,得找人来帮忙。“你到刘家去一趟,把七巧姐请来!”她又拿钱给小厮:“跟着就到西市去一趟,看有什么好鱼,莫讲价,多买几条回来。要快!”
小厮答应着,飞奔而去。青儿也急急走到厨下,起火烧水,先把现成的腊肉、腊鱼蒸上。接着,七巧姐应邀而至;后面跟着她家的长工,双手端着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随即管自己走了。
七巧姐三十岁左右,年轻居孀,住在娘家守节,拈起针线,做得一手好女红;拿起厨刀,做得一手好菜,所以青儿请她来帮忙。她叫青儿“妹子”,因而称张惠龙便是“妹夫”。
“听说妹夫来了,恭喜,恭喜!”
“你看这时候!”青儿装得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望着窗外自己说,藉以掩饰羞态:“怕什么东西都买不到了,偏偏来了客。”
“一共只有两位客。那好办!”七巧姐把砂锅一揭:“有只鸡了,另外再配几样菜,快得很。”
“唷!”青儿问道:“这是你家老爹病后虚弱,补身子的;怎么能拿到这里来。”
“天天老母鸡,他嫌吃得腻了,不要紧!闲话少说,先弄点心。有粉没得?”
糊汤粉是家家都有的。七巧姐运刀如飞,切得极细;煮好了浇上现成的鸡汤,再切几片腊肉盖在上面,烫两条菜心作配,清汤白粉,红绿相映,是极出色的一道点心。
难题来了!得有个人端出去奉客。当然不便教七巧姐屈尊;青儿自己又害羞,不肯露面,而劳动她父亲,似乎也不合适。
正在为难之际,嘻嘻哈哈来了一群女伴,都是听说张惠龙上门,来看热闹的;七巧姐便抓了顶小的那个当差。“小凤!”她说:“你把粉端出去!记住啊!多的一碗,端给你姊夫。”
这一说,顿时听得哗然大笑。笑归笑,帮忙归帮忙;小凤才十二岁,怕她端不动托盘,便有人自告奋勇,先替她端到屏风后面,再一碗一碗捧出去。
于是一窝蜂似地都涌了出去,躲在屏风后面看“新女婿”;等小凤端了一碗粉出去,吴乡约站起来接住,自然是先款客,便对张孔目说:“粗点心,不中吃!”
“不是,不是!”小凤大叫:“那是姊夫的。”
“怎么?”吴乡约诧异,而且不悦:“怎么只有一碗粉?”
“谁说一碗?这位客也有。”
“那不一样吗?”
“谁说一样?”小凤振振有词地:“交代了我的,多的一碗,端给姊夫!”
“妙,妙!”张孔目大笑。
吴乡约也忍俊不禁了;屏风后面更是乱作一团,有的笑,有的骂小凤“傻丫头”。张惠龙心里却是别有滋味;想起这班女孩子,大概都是当日做过油坛的,便脱口说道:“岳父,油坛真正管用!靠它打了好些胜仗。曹都监那天还在说,要谢谢江陵地方上帮忙。”
“江陵地方上也一样,要谢谢大军平蜀。”吴乡约说:“这两年,一条长江成了一家,来往方便,多做好些生意,江陵比以前繁荣得多了。”
“这倒是实话。”张孔目接口说道:“老百姓要靠军队保护,没有不敬军的;就怕军队自己做得太过份,叫老百姓见了怕!都像曹都监那样子讲纪律,老百姓出钱出力,心甘情愿;谢个什么?”
“就是这点!”吴乡约向张惠龙问道:“这{奇书qisuu手机电子书}碗粉,中吃不中吃?”
“好极了!”张惠龙连连点头。
“那你就吃光了它。”
“是!”张惠龙果然吃得碗底朝天。
这时的厨房里,人多好做事,在七巧姐指挥之下,四盘四碗,已经齐备;小厮来排开桌子,邀请人席,自然是奉张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