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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靠在椅上叫一声“女儿!”
这是叫谁?王翠翘蓦然意会,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动不得了!年纪不饶人,今天如果没有你,局面不知道会糟成什么样子?”
“你老人家的人缘好,”王翠翘说:“总算对得起赵大人了。”
“正是!”门帘一掀,赵文华出现,他在外面已听见了王翠翘的话,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来拜谢。”
谈得不多片刻,罗龙文与赵忠连翩而来,王翠翘知道他们跟陆太婆有许多琐屑杂务要料理,趁此机会要将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禀告心云老师太。
这件不安之事,就是认了陆太婆作义母,不知心云老师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获允许,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缘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云养静的那座院落,她一颗心就比较踏实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烦意躁的时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凉。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沿着回廊,直趋正屋。只见心云老师太在昏黄暮霭中闭目打坐,手里徐徐数着佛珠,口中轻轻念着佛号;脸上余晖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翘不敢惊动她,在香炉中续上两块檀香;油灯中注满了油,点根纸煤燃起了灯;摊开一本经,默默念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师父,又是师,又是父。这么在场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陆太婆是本庵的护法,又最敬重师父,若说板起脸来不认,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顺口叫得一声。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脱,徒弟亦不愿复惹尘缘。”
“你的尘缘本来未断,只是认义母亦是大事,怎说‘顺口叫得一声’?其心不诚,大大不可!”
这样的回答,在王翠翘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师爷训诲得是!”
“你且坐了,我还有话问你。”
“是!”王翠翘去倒了杯茶捧给师父,然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候问话。
“你既然认了义母,不如索性还了俗。”
王翠翘大吃一惊:“师父,”她张惶地问:“莫非你老人家要撵我出法云庵?”
“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我撵你干什么?”
“然则师父怎的叫徒弟还俗?”王翠翘说:“徒弟原不敢认这位义母,如果师父不许,徒弟不认就是!”
“那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佛家不打诳语,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翘眼泪汪汪地说。
“何须如此?”心云抚着她的背说,“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怕大人责骂。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事,我也不会责备你。”
心云老师太主持这座法云庵,就因为她平时驭众甚严,所以才能整肃清规。现在听她的话,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发使得王翠翘悬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对一个人若是连责备都觉得多余时,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
想到这里,越觉悲伤。自念不容于红尘,遁入空门,总可以求得个安身立命之地,谁知连广大佛门,亦竟难容身,岂不成了天地间的弃物?
一面想,一面流泪不止。心云不觉诧异,“悟真,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哭成这个样子?”她说:“照你这等放不开,可知也是不宜于修行的?”
这句话倒是当头棒喝,王翠翘不由得收住眼泪,怔怔在想:师父的话如果不错,自己却真该还俗;倘或错了,自己要拿行为给人看,早念经,晚烧香,息心静虑,一无挂挂,然则又何以这样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云庵?
说到头来,还是尘缘未断,七情六欲,一样也丢不开。依自己平时的胸襟,还俗就还俗,被逐就被逐,应该是无所谓的一件事。却又为何一听说不容于法云庵,就惊惶如此?
这个道理却想不透,不过诉诸感情,却是很明白的,“师父,”她说:“我是有些事放不开,第一、舍不得你老人家。”
“喔,”心云问道:“有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第二、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心云倒真有些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久历繁华,过不惯这种清茶淡饭的日子。”
“清茶淡饭之中,自有至味。日子过得安心,自然舒服。”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我不大明白,你还了俗,不住在法云庵,难道日子就过得不安心?”
“是!当初就为的不能安心,才求师父慈悲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说到紧要地方来了。我早就看出你虽有善根,却还未到看奇红尘的时候,为你祝发,不过是让你避一避难;如今难关已过,何必强留你在此?这就是我劝你还俗的缘故。”
“原来师父是这样为弟子设想,真正恩重如山。不过,师父,你说难关已过,又是从何说起?”
“只从你认陆太婆作义母这一点,便是难关已过,我且说个简单的道理你听。”
这道理果然很简单,以陆太婆的身分,与赵文华所欠她的情来说,当然可以庇护王翠翘,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门不能摆脱的困境。
话是不错,但似乎不便承认。因为一承认便好象自己不愿还俗,只为难关未过,仍须躲在法云庵中,岂不令人齿冷?见她不语,心云少不得要追问:“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对?”
“师父的道理,哪有不对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我,”王翠翘撒娇似地说,“我还是舍不得师父。”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这跟你还俗无关。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个千里万里,你义母常来看我,你难道不能跟了一起来?”
王翠翘语塞,想了半天说:“等弟子想想,还了俗有什么好处。”
倒是这句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使得心云无法再说下去了,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劝还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义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这里,还是回她女儿那里去?”
王翠翘答应着起身而去,刚走出院子,迎面遇见陆太婆,不由得笑道:“娘,来得正好,师父着我来问——”她将心云要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应该是不难回答的,天色已暮,该走该留,在陆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过,她象遭遇了极大的难题,只是沉吟不答,又像听而不闻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台阶,她才回身向跟着的王翠翘说:“我还不知道是应该歇在这里,还是回你干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师父说几句话。”
说完,站着不动,这表示不愿王翠翘跟着她,也就是暗示她应该回避。王翠翘心里虽有些疑惑,不知义母有什么不能让她听见的话跟老师太去说?但还是很知趣地避开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签条香烛等等杂物的殿角,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云庵以外的人物。第一个是阿狗;第二个是徐海。光是这两个人的一切,便够想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喊:“悟真!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抬眼看时,是老佛婆,便即问道:“什么事?”
“老师太找。前前后后都找遍,哪知道你在这里。快去吧!找了有半个时辰了!”
“喔,师父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于是,王翠翘加紧脚步,到了心云那里,只见陆太婆还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见了她,很快地走到一边,似乎有意相避。
“师父唤我?”王翠翘怯怯地问。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里?”
这就很难回答。要撒个谎自然不难,但她决定守着佛门不打诳语的戒条,坦率答说:“弟子本来想找清静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你很诚实,真正难得。不过,越是这样,我越不该留你,你今天就跟着你义母去吧!”
听得这话,王翠翘疑多于惊,定神想了一下问道:“师父,法云庵中一夜都不容?”
“你错了!法云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后,你要来,随时来;你要常来,我才欢喜。”
“师父,”王翠翘越感困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就要我走?”
“你跟你义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不!”王翠翘固执地,“义母要我回避,此刻我来了,义母又似乎有意避开。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话!师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说,弟子就要违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你义母在这里,让她自己跟你说好了。她避开是她怕你不肯听话,作义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过,我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了,你一定不会再固执。佛经上说: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种了瓜苗,决不会长豆子。我说你尘缘未断,就因为你造了许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缘结果。不然,亦不能安心修行。刚才就是个例子,你说‘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当然是想的尘世中的事。与其空想,不如动手去料理清楚了再来!不然,入佛门,心悬俗家;不但是你自讨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净!”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翘已觉得很重了!顿时收敛一直悬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说:“师父这等开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尘缘,重投莲座的时节,师父却不可忘了今天的话。”
这是微带负气的说法,心云笑道:“悟真、悟真,贪嗔爱痴,你至少犯了两个字!”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痴”二字,一时既愧且感,伏倒在心云怀中,呜咽着说:“弟子实在舍不得你老人家!”
“刚说你痴,果然痴!去吧!”心云喝道:“修行随处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是!”王翠翘庄容下拜:“弟子暂时辞别师父了。”
“原是暂别!连佛前都不必顶礼了,早早去料理尘缘,亦就是修行。”
“翠翘!”不知什么时候,陆太婆出现在她身边,一手提个包裹,一手提个帽笼:“来,来,先换了衣服,到你姐姐家,我再打扮你。”
“是!”王翠翘起身跟在陆太婆身后,到门回望,心云已闭上眼在打坐了。
到得王翠翘屋里,陆太婆解开包裹,只见她不知哪里弄来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葱丝平金的夹袄,一条玄色绉纱裙子,都抖开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翘到这时才发觉有样极大的难处,总不能穿上这件色彩鲜艳的夹袄,头上依旧戴一顶僧帽。
谁知陆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翘,”她说,“你坐下来,闭上眼睛。”
“娘!”王翠翘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回头你就知道了!听娘的话,包你不错。”
王翠翘只得依她,坐下来闭上眼睛,却久无动静,正要开口时,发觉头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紧接着被戴上另一顶帽子——不知是顶什么帽子,毵毵然地觉得耳际项后痒痒地不舒服。
“正好!”她听得陆太婆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阿云笑着在说:“干小姐的福气真好!刚刚从京里寄了来,脾气就用得着了。”
听这一说,王翠翘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说,“我要睁眼睛了!”
“好吧!你睁眼看。”
睁开眼来,正好对着捧在阿云手里的一面铜镜,镜中丰容盛鬓的一张脸。王翠翘既惊且喜,却又疑惑,“这是谁?”她问,“是我?”
“不是你是谁?”陆太婆说:“我早就托人在京里买一头假发,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着自己用的,想不到归了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强不来。”
“娘!”王翠翘站起身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着,盈盈下拜。
“不要,不要!”陆太婆急忙扶住,“以后,你可得多当心!这劳什子要从头上掉了下来,那才是个笑话。”
还好,假发的尺寸非常非常适合,戴得很牢。王翠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虽不比天然头发,但制作得已可乱真,应该很满意了。
接着换上绿袄纱裙。那一身比丘尼的海青,亲手折好,整整齐平放在床上,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
“时候不早,轿子早已在等了!太太跟干小姐就动身吧!”
阿云这样不断催促,才将恋恋不舍的王翠翘催得离开了她那间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布置得精洁异常的禅房。
※ ※ ※
到了陆大小姐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