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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这样不断催促,才将恋恋不舍的王翠翘催得离开了她那间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布置得精洁异常的禅房。
※ ※ ※
到了陆大小姐家,少不得郑重见礼,彼此执手细看。陆大小姐将入中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妹,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久久不休。最后是陆太婆打断了她的兴致,说是肚子早已饿了,问她如何款待王翠翘?
“大姐不必费心!”王翠翘赶紧声明:“我吃斋。青菜豆腐就可以了。”
“已经还俗了,还吃什么斋?”陆太婆说:“就今天开荤吧?”
王翠翘长斋惯了,又住在摒绝荤腥的庵里,所以闻见鱼肉的气味,便会作呕;但不便公然违拗,陪笑说道:“只怕肠胃不受!”
“这倒也是实话。”陆大小姐说,“再说,开斋是件大事,也要挑个好日子。”
“好日子?”陆太婆意味深长地说:“真是要挑个好日子!”
王翠翘是何等机敏的人,知道话中有话,暂且存在心里,只说:“娘!我要跟你一房睡。”
※ ※ ※
不但一房,而且是一床——一张极大的红木床,母女俩拥衾而坐,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王翠翘先开口,“娘,这时候你总要告诉我了!”她说:“我师父为什么连明天都等不到,立逼着我跟了娘回来?”
“这自然是听了我的话,我的话又是由罗师爷那里来的。陆太婆突然问道:”女儿,你倒说说看,怎么叫普渡众生?“
这太突兀了!然而越是不相干的话,越是深意,王翠翘很乖觉地推托,“我的功夫还浅。”她笑着说:“菩萨这些深奥的道理还不大懂。”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普渡众生,无非存着一起救人的宏愿而已。”陆太婆说:“不过芸芸众生,救不胜救;只好就看到的救,能救的救,所谓‘佛渡有缘人’。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娘讲得很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在有个人,跟你很有缘,亦只有你才能救,试问你救不救?”
“这倒是谁啊?”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救不救?”
若说“不救”便是不讲理了,只好这样答说:“不知道我力量够不够?”
“当然够!”陆太婆又说:“就是不够,你也该救。舍身饲虎,这个故事你总知道?”
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何能不知?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勇气?因而默然不答。
“怎么?我的话不对?”
“娘的话,怎么会不对!”王翠翘说:“只要我的力量够,当然应该救人。这,说了半天,到底是指谁?”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陆太婆平静地说:“徐海!”
两字入耳,恍如雷震:“是他?”王翠翘结结巴巴地问:“徐海怎么样了?”
见她是这样关切惊惶的神态,陆太婆倒有些顾虑,怕说了徐海的情形,会害她着急。
于是,陆太婆放缓了语气说:“徐海住在胡家典当里,想你想得很利害。”
王翠翘松了一口气,只是心潮平伏,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因为想你的缘故,意志不免消沉,罗师爷告诉我,徐海替朝廷立了大功,赵侍郎跟胡总督已经替他出奏到京里,要给他官做。”
听得这话,王翠翘又惊又喜,一双眼变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惊喜的不是徐海将要出官,而是终于能够出头,可以不做隐姓埋名的“黑人”了。
“娘,”她追问一句:“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罗师爷也决不会骗我。”陆太婆紧接着又说:“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还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赵侍郎跟胡总督都很着急。”
听这一说,王翠翘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这样急着要让她还俗,原来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连师父都这样关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于国计民生有极重要的关系。然则那是件什么大事呢?
心里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陆太婆答说:“罗师爷不肯说,只说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为这一点,你师父才肯放你。女儿,你不要让你师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王翠翘想起心云临别的那番教诲,觉得能鼓舞徐海去做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斋念经的修行好得多。
这样一转念,老挂在心里的,那种因为还俗有负初心而不安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不过,不往后想,只朝前看,却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需要先问清楚。
“娘!我不会违拗你老人家的话,也不会让师爷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停了一下问,“就是跟徐海见个面吗?”
这一问有不尽的言外之意。在陆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妈面前的身分,有天渊之别。而且,过去跟徐海固有过一段“妾身不分明”的亲密关系,但从法云庵出家那天气,便已随满头青丝,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说,如今与徐海仅只于相识而已!纵有旧情,却不可随便重拾;否则,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陆家了!
陆太婆当然也有此见识。不过,王翠翘跟徐海究竟如何?她并不深知,亦须先了解了,才能拿主意出来。
“这当然不止于见个面,就是见面,亦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你倒先说与我听,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陆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从头细说。”
王翠翘本来亦有这个意思,便从杭州瓦子巷谈起,一直谈到法云庵出家。足足说了一个更次,方得讲完。
在这个凄艳诡异的故事中,陆太婆特感亲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别墅作过客;因而也就触机而生灵感,很快地定了个主意。
“我家的别墅叫做‘退庐’,当初是我侄子托胡总督照看的,只知道胡总督拿他当一座招贤馆,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里住。徐海也在那里住过,倒很巧。”陆太婆问道:“你去过没有?”
“没有。”
“过几天我带你去逛逛。里头有座假山,叫做‘退坞’,冬暖夏凉,曲折得很,初次进去一定出不来。谁想躲起来不见人,住在那里最好!”陆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里,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那还不是一样。”王翠翘毫不迟疑地答说:“象素芳那样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那样子叫人佩服!”
王翠翘听得这话,觉得不是味道,陆太婆虽未拿她跟素芳相提并论,而扬抑之意,自然而然地显现得很明白。好强的她,实在不能服这口气!
“娘!一时激烈捐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陆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将法,一见王翠翘负气入壳,暗暗好笑,便又装得不经意地问道:“要怎么样才难呢?”
“到那动心忍性的时候,能够挺得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可不大容易。”
“你倒举个例子我听听!”
“譬如,”王翠翘想了一下说:“年轻轻地守寡,想想后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根绳子了帐,那不难。难的是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来。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对!有道是殉节容易守节难。若说守节的寡妇,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陆太婆说:“大凡年轻守节,起初是凭一片血气,到了这股劲一泄,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误,心里总有些不甘。只为面子拘在那里,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难上加难!”
“娘!”王翠翘傲然说道:“我有把握,不难!”
“别瞎说了!年轻轻的起这种丧气的心思。”
话虽如此,陆太婆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她发觉王翠翘远比她所想象的来得坚强,这样,徐海的实际情形,一旦为她发现,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会以“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那种含辛茹苦,动心忍性的绝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复。
“女儿!”陆太婆认为可以宣布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问一句:“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这话很难回答,七分顾虑,三分羞怯,使得她讷讷然不能出口了。
“当然,”陆太婆赶紧又说:“先要问问你的意思,我不会做勉强你的事!”
有此一句话,王翠翘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问我?”
“这一说,你是愿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陆太婆说:“英雄不论出身低,我很乐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翘听来,仍觉心头一震!为的是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独断独行,如今忽然意识到有母亲来替自己择配,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世,这刹那之间,勾其无限的感慨隐痛,心头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是,她抛却矜持,伏身在陆太婆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做义母的始而一惊;及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诉说从小孤苦伶仃,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苦况,不由得心一酸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母女俩这一哭,惊动了陆大小姐,急急前来探望。等问明经过,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泪,强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什么?且商量正经。”
那陆大小姐比她母亲还能干,凡所策划,井井有条,决定先“传红”,等徐海的公事勾当已了,再办喜事。这总得是明年的事,有这几个月的功夫,正好备办嫁妆,她却不能没有表示了。
“娘!”她轻声说道:“我有点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里,明天我让他取了来,都交给你老人家。”
陆太婆诧异,你不是从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问:”哪里又跑出一个兄弟来了。“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原来是他!你们是情如手足。”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嫁妆是我陪嫁你,我这个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于你的私房,不必交给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那么,”王翠翘很吃力地说:“徐海也该有聘礼。”
“聘礼是要的。不过,不是此刻收,等他将来做了官,拿朝廷发的俸禄银子做聘礼。”
这句话说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现在所有的,都是不义之财。王翠翘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决心,非辅助徐海讨个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业不可。
“天快亮了!”陆太婆打个呵欠说:“一时也谈不完,且先睡了,明天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于是陆大小姐告辞退去,王翠翘服侍义母睡下。自己却是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纸发白,方得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唤醒,陆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
整齐地坐着喝茶,“女儿,”她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带你到‘退庐’去住几天!”
“是!反正我跟着娘就是。”
于是王翠翘在陆太婆催促与照料之下,漱洗妆饰;然后吃了午饭,坐上陆大小姐家自备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白棋红蓼,秋光如画,这条路上王翠翘经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感觉,迥异往昔。在法云庵步门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游目,便觉骋怀,贪看野景,连话都忘了说了。
“快到了!”陆太婆在她身后说。
王翠翘茫然,“快到了?”话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说,‘退庐’快到了?”
“你看,那不是?”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园林,“原来是这里!”王翠翘惊喜地:“每次我经过,都会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园?能住在这里面,真是福气!”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这里了?”
“那是托娘的福。”
陆太婆笑笑不响,转身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准备上岸。王翠翘却一直望着‘退庐’,双桨如飞,转眼之间已经近了,只见埠头上站着人在望,仿佛迎接的样子。其中有一个象是阿狗。
果然,是阿狗。王翠翘又惊又喜,却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会在这里?徐海呢?转到这个念头,越发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船一靠近,便有个中年汉子扳住船头,向里喊道:“四太太,两年没有来了!”
“老金!”陆太婆一面钻出舱来,一面答道:“你们还是老样子。”
一语未终,走出来两个女仆,跟陆太婆又是一阵寒暄,方将她搀扶上岸;接着是王翠翘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二小姐!”陆太婆说。
老金与那两个女仆,无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哪里又出来一位“二小姐”?当然,谁也不便当面问这话,只照此称呼,将她扶得上岸。
这时陆太婆已发现远远站着一个后生,从他注意王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