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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刚起,旋即自我打消,她觉得徐海没有到那种必须受“审”的程度。不过,“审疯子”的用意,可以师法,稍稍给他刺激,有益无害。
“翠翘,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
说这话见得他仍是神智不清,但无论如何是他自己先开口说话,即是一件可喜之事。王翠翘愉悦地笑了。
这一笑,招来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话:“你仍旧跟从前那样动人!”他说。
这句话就一点都没有疯子的意味了,“真的吗?”她问,眼睛格外亮,因为含着泪水。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唉!”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又有一点不大对了!不过王翠翘并不失望,她心里已有准备,片刻相处,能有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实在也很不错了。
“你不要叹气。”王翠翘说:“从前,我从没有见你叹过气。”
“从前是英雄。叹什么气?”
“现在呢?现在莫非不是?”
“现在?”徐海露齿而笑,白毵毵地有些怕人,“现在是狗熊。”
能说这自嘲的话,又不像疯子。王翠翘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确有道理,徐海只为落其无聊、抑郁深积,以致如此。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
“说得这样可怜!”王翠翘意兴很高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枣饼!”说着,徐海咽了两口唾沫。
这是过年才有的精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鸡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黄,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菊,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菊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
“为善最乐?”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来眼中已恢复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语气迟滞了说:“象我现在这样生趣索然,不知道乐在哪里的人,必是做多了坏事。”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翘一时无法作答,而阿狗却很快地,带些责备的语气说:“二哥,你不要不知足!虽说最近遭遇了许多波折,可是,你也应该有安慰的地方。”
“兄弟,你的话我必得听。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值得安慰之处?”
“第一,”阿狗将手一指:“翠翘姐依旧跟你在一处。”
“是的!这是安慰。第二呢?”
“第二,我也跟你在一起。”
“这更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翠翘拍拍徐海的手背,“是不是?”
徐海没有回答,只捏住了她的手,接着又问:“第三?”
“第三,沉冤可雪,而且仍然受大家的重视。这一点,二哥,你不要老想过去,要往前看。”
“往前看!”徐海挺脸,抬一抬眼,然后将头低了下去,悄然沉思。
王翠翘使了个眼色,阿狗会意,起身说道:“二哥,你好好想吧!想不通的地方问翠翘姐了。”
等阿狗一走,王翠翘也不肯多做逗留,更不肯与徐海不明不白地重圆旧梦,因为她要顾到陆太婆的面子,也要为自己留身分。
“你也好好睡吧!”她说,“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
“你到哪里去?”徐海问。
“到我义母那里。”
“义母!哪里来的一位义母?”
“这说来就话长了!”王翠翘本想答说:就为了你才拜的义母。可是这一说,徐海非追问缘由不可,那就一夜都谈不完了,因而暂不透露,只说:“明天细细告诉你。”
回到陆太婆那里,她还在灯下守候,一见义女,便即笑道:“你做的枣饼,我吃了,味道不坏。不过,有件事我弄不明白,何以其中有一个没有馅子?”
“有这样的事?”王翠翘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随手捏了一团面放在印板里,做着玩,才有这样的情形。”
“他”当然是指徐海,陆太婆有些好笑,“真正童心犹在!”
她问:“此刻人怎么样?”
“好得多了!”王翠翘将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也该跟我见一见才是。”陆太婆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回平湖的,就是想看看他才留了下来。明天,你看怎么样见个面。”
“娘,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过,我怕他脑筋还不十分清楚,比较复杂的事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所以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现在呢?”
“现在,看样子可以跟他说了。”
“那,趁明天早晨,一觉醒来,脑筋清爽的时候,你先告诉他,然后再叫他来见我。我当面跟他谈你们的终身大事。
“是!”王翠翘口中答应,心里略有些不安;因为对徐海的病势,尚无完全的把握;倘或陆太婆兴匆匆地告诉他,他一时脑筋糊涂,答两句不得体的话,岂不尴尬?
陆太婆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又说道:“你如果觉得你自己告诉他来得合适,我也不反对。”
“不!父母之命,当然是请娘跟他说。”
“好!”陆太婆很高兴地:“好一个父母之命。”
“不过,我怕他脑筋万一转不过来,答非所问,甚至还会拒绝。那时候,娘,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如果是那样子,我就不往下说了。”
第三十四章
到得第二天,王翠翘起得很早,自己漱洗妆饰已毕,还要服侍义母。陆太婆却不让她动手,连连催她去看徐海。
这第二次见面,倒比昨日重逢更紧张。如果徐海经过这一夜的休息,情况较之昨日有进步,才能确信他会逐渐复原;否则,即等于表明,连她都不能治他的心病,那就再无心药可用了!
还好,一见面就将她那颗悬揣的心平伏了下去,徐海竟精神奕奕地在院子里练拳了。
这是王翠翘以前所习见之事。徐海练的这套拳,名为“游身八卦连环掌”,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推演,步步走到,很费功夫。而王翠翘一直站着看,直到他打完,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又是他一种渐复常态的征象。
“好些日子没有练了,差点练不完。”徐海拿块手巾,一面擦汗,一面笑道:“又渴又饿,快弄点吃的!”
其实早点已开在屋子里了,他只是故意这么说说而已。王翠翘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立即动手烹茶;让徐海喝足吃饱,然后重拾昨天未完的活头,谈到她拜陆太婆为义母的经过。
当然,这套话是重新编过的,编得很简单,只说陆太婆看她年纪轻轻,不宜出家,力劝她还俗,又愿意视作亲生,收为义女。感于老人家的情意殷挚,而心云老师太亦表示赞成,因而了却尘缘,自己想想都不免好笑。
“这是好事,怎说好笑。”徐海说道:“陆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