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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你那指头的心事么?”
“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会说,“还有件事,弟子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弟子有个俗家的小朋友,亲如手足,弟子许了他的,一等有了空处,必得通知他来见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为弟子担忧。佛子不打诳语;照眼前的光景,是骗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难以启齿的事!”慧远笑道:“出家不是绝情,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么?家住何处?”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狗。住处么?”明山沉吟着,不好意思明告慧远,只到瓦子巷娼家,一问便知。
老和尚十分体贴,知道他涩于出口的缘故——他也听说过阿狗仗义奔走的那段故事,不过这等地方,如何通信,却成疑问。想了一会,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说。
“你要告诉他什么话?说与我知,或者写信亦可,我叫人替你办妥就是。”
写信留下笔迹,口传又怕失真。明山决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将阿狗找来见一面;同时说明,衙门里的公差,对瓦子巷很注意,可能会有人跟踪阿狗而来,所以这件事要办得隐秘。
“我知道了。”慧远答说,“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得很妥当。你安心养伤;三五天之内,必教你如愿。”
于是,慧远打发一名极能干的香火道人,挑一担本山出产的笋干进城,直奔瓦子巷,问明了王九妈家,便在那里歇担吆喝,叫卖笋干。自午至暮,不见有如老和尚所说的,那样一个卖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栈,暂且歇宿。
次日拂晓起身,依旧挑了担子到瓦子巷,找个平静之处歇足;心里在想,卖花必在清晨,如果这个把时辰,还不见那么一个少年,必是改行不卖花了。那便该如何区处?
正在寻思时,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矫捷的少年,提着一篮鲜花,正从面前经过,便不假思索地喊一声:“买花!”
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是你要买花?”他问。
“你可有干的玫瑰花?”
“我卖鲜花。你要干玫瑰也有,不过要等一会。”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无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却先不肯承认,问一句:“你问他作啥?”
“有人托我带口信来。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说也一样。”
“有个和尚在想念阿狗,请他去见一面。”
“喔,那个和尚叫明山么?”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声音说:“明山在虎跑寺挂单,请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来,求见方丈,自会有人接待。顶要紧的是,莫‘引鬼上门’!”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兴地说,“至迟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 ※ ※
果然,阿狗如期而至。知客禀报方丈,老和尚吩咐,将他直接领到明山病榻之前。
“怎么?”阿狗吃惊地问:“你手上怎么了?”
“说来话长。兄弟,你先坐了,我请人打斋饭你吃。”
“我不饿。明山,还有个人在外头。”
“哪个?”
“王翠翘。”
明山大惊,不由得埋怨:“你怎么把她带了来?”
“不是我带她来的。只为她提起你来就淌眼泪,所以昨天有了你的消息,我就告诉她一声,哪知道她一定要跟着来!”
明山无奈,只问:“如今在哪里?”
“在大殿上烧香。”阿狗笑道:“‘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被看的和尚,啼笑皆非,十分为难,想了好一会,认为唯一的办法,是禀知方丈作主。
慧远知道麻烦来了,也知道是个躲不过的麻烦,决定让他们见面。可是见面以后,会有怎么样的情事发生,他不能不顾虑,因而问道:“见了那位女施主,你打算跟她说些什么?”
“弟子告诉她,人已出家,孽缘已断;请她从今以后,只当弟子已不在此。”
“你有定力?”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明山得要考量自己。想了一会,终于咬牙答说:“请师父考验。”
“好!你有把握,便让你们见面。”
“方丈!”知客抗议,“女施主怎好与本寺僧众,私下会面。风声传出去,坏了本寺的名声,非同小可。”
“不碍!有我。”
老和尚是如此大包大揽地庇护,知客心知再争无用;只有用“敞开来,大家看”的办法,表明虽有纠缠,并无暧昧。主意打定,将明山带到大殿旁边,专门接待普通香客的地方,与王翠翘见面。
王翠翘是艳名四播的人物;那嫣视媚行的神态,早就吸引了无数香客,何况是跟个年轻和尚见面?所以客堂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就不但当事者,连阿狗亦替他们难堪。
“不可以!”阿狗突然警觉,趁王翠翘还未到达之际,奔进客堂对明山低声说道:“你们俩一谈起来,话中一定泄露机关,要闯大祸。”
“啊!说得是。”明山拔步就走,往客堂的角门溜了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撞见王翠翘,两人都站住了脚;王翠翘一见明山,头上光秃秃,脸上黄渣渣,心头涌起无限的酸楚,一张嘴就“哇”地哭出声来。
这一来闲人就不止于看热闹,是要听新闻去了;纷纷由走廊上涌入客室,挤出角门。阿狗人急智生,一面堵住门口;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兄妹都不要伤心,好好说话。”
明山和王翠翘都被提醒了,彼此唤一声“哥哥,妹妹”,然后明山说道:“妹妹!我看奇红尘,一定不回家了!你见着了我的面,也可以死心了。早早觅个归宿,我求菩萨保佑,得个好妹夫。”
“哥哥,”王翠翘收泪说道:“爹娘都赶到杭州来了,你不能这么狠心,说出家就出家!走,进城去见了爹娘再说。”
说着便动手去拉明山。他的手笼在袖子里,原是不想让她看见断指,那知她伸手一拉,恰好插着他的伤处,其痛彻骨;不由得便喊出声来。
“怎么?”王翠翘也是一惊。
明山心想,到此地步,索性让她看清了,反倒可以教她死心。因而将双手伸了出来,示以左掌。
解开布条,露出无指之处刚刚结疤的创痕,紫色的血迹混和着灰黄色的金创药末,形状丑陋而可怕。王翠翘大惊失色,立足不稳,亏得明山手快,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晕倒。
见此光景,他实在于心不忍。但想到对慧远所作的誓言,看到旁观者惊诧的表情,想到以后若有麻烦,则不但害己而且害人,就不能不狠一狠心了。
“妹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你看到了,骨肉已断,不能再续;我是在佛前许了愿的,非同小可,决无改变。你不要痴心了!走吧!”
说完,他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王翠翘望着他的背影,惊得傻了;根本不曾想到该上前拉住他。时机稍纵即逝,等她醒悟,明山的背影已经消失。转念再回想他那几句话,绝情过甚,自知再也无能为力了。
“算了!走了吧!”阿狗来劝她,“你没听他说,叫你不要痴心。”
王翠翘这时才感到委屈,叫得一声:“兄弟!”随即放声大哭。
“哭哭也好!”阿狗生来早慧,又出身贫贱;从小挨打挨骂,挨饿受苦,尝过百般世味,所以了解她此时的心境,不去强劝她止泪。
“各位施主请散散吧!”知客倒是放心了;而且真的相信明山与王翠翘是胞兄妹,不免另眼相看。将闲人请出去之后,唤了个10岁上下的小沙弥来服侍王翠翘,热手巾绞了一把又一把,王翠翘却始终不能拭干眼泪。
“够了,够了!”阿狗看看日色将西,怕赶不进城,不免急躁,“莫非你前世欠了他几缸眼泪,还不清了?”
这句话却有意外的功效,“哪个欠他的眼泪!”她霍地站起来,“他说出家,我就当他死掉了!今天是来送葬的日子,我们回去。”
“好!”阿狗很大人模样地,从腰间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向知客说道:“一份香金。请收了!”
这下倒提醒了王翠翘,“对了!我也修修来世。”她说,“知客师,请你拿缘簿来。”
等将缘簿取了来,王翠翘和阿狗都不能动笔,知客便濡笔以待,等他说了姓氏数目,好落簿子。
阿狗机警,抢着先问一句:“捐多少?”
“我捐20两银子。”
“她是明山和尚的亲妹妹,不过从小过继给舅舅,外婆家姓王,请写‘王氏’好了。”
知客点点头,提笔写了一行:“信女王氏乐助香金20两。”
搁笔相看,是等她付银子。阿狗也料定王翠翘不曾带着如许银子,便又抢在前面说了一句:“20两银子,准定明天送来。”
“不必了!”王翠翘接口,同时伸手去摘她的翡翠秋叶耳环,“这对耳环,我是36两银子买的;献在菩萨面前,作价20两银子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知客气知分寸,不肯受此闺阁中的珍物,“过一天,我得便到府上面领。请教,府上在哪里?”
“还是我叫我兄弟送来好了。”
阿狗知道王翠翘的用意,不愿透露“瓦子巷王九妈家”这7个字。可是,看热闹的人之中,自有识得王翠翘的;谈论之间,少不得有和尚听见,因而也就瞒不住知客了。
凡是知客,不比其他僧众,持戒清修,不问尘世是非;知客应接施主,熟悉世务,而且见多识广,胸中自有丘壑。起先信了阿狗的话,真当明山有这么一位绝色的胞妹;及至听说就是红极一时的名妓王翠翘,便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觉得不能不跟方丈去谈一谈。
疑问当然很多,慧远大致亦都默认,却就是没有一句切实的话,那态度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地。
知客可真忍不住了,“方丈,”他神色严重地说,“明山的来历一定要追究!莫害了一寺僧众。”
“不会!”慧远到这时才有答复,“一切有我。至于明山,大有来历,你不必追究。”
这竟是有意庇护。知客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在想,这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竟说他“大有来历”,莫非西天活佛转世不成?且等着看!一旦出了麻烦,倒要看老和尚如何摆布?这也不过是一时气愤,有些幸灾乐祸的念头。过得几日,平心静气想一想,毕竟还是不希望有麻烦出现。然而事与愿违,麻烦似乎终于不免——牛道存突然来了。
“牛施主,你好忙的人,怎得闲来拜佛?”知客刻意敷衍,“来,来!请到我那里坐;没有好东西供养,吃碗桂花栗子。”
虎跑之北,地名“满觉衖”,遍植桂花,不下万树之多;又种栗树,结实正当桂花盛放之时,所以栗子天然带有桂花香味,是进贡的名物,极其珍贵。然而牛道存却并不领情——是没有功夫领他的情:“知客师,谢谢了!改天来叨扰。”他说,“有个挂单的和尚叫明山,请你唤出来,我见他一面。”
坏了!知客心里在说,这件事只有老和尚才作得了主。不过,这话不便跟牛道存说,惟有先支吾着再说。
“呃,本寺挂单的和尚很多,待我查一查,若有个叫明山的,我马上唤他来见。牛施主,请宽坐,请宽坐!”
一面说,一面倒退着,出了禅房,迳奔方丈,求见慧远。
“方丈,祸事来了!钱塘县的刑房书办牛道存,指名要见明山,如今在那里立等。请示,怎的打发这个魔头。”
“不要紧!”慧远是胸有成竹模样,“你请他到方丈!我与他说话。”
知客自然照办。将牛道存延入方丈,慧远吩咐知客及所有的侍者,一律回避,然后与牛道存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这使得知客不能不佩服老和尚的神通,因而也就不能不容忍他对明山的另眼相看。当然,明山的一切,神秘莫测;在知客始终保持着好奇与警觉,暗中格外留心,是不消说得的。
越留心,越觉神秘——就在牛道存来访的第二天开始,方丈中每日深夜,灯火荧然;室中只有老和尚与明山,一个高坐禅床,一个伏身薄团,相向而语,声音低微,一谈便是一宵。接连3天,天天如此,不知参的什么禅?
不久,明山断指的创痕平复,而且养得又白又胖。一天飘然远行,不知去向;知客实在忍不住了,谒见方丈,请问究竟。
“我跟你说实话,明山的来龙去脉,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对他知道多少?”
“丝毫不知。”知客直抒所感,“只看出他是个祸根,迟早必生事故。”
“佛门广大,普度有缘。明山本性不昧,是个有大智慧的;不过,菩萨心肠亦须有英雄手段,方能护国救民。明山如今去办一件大事,这件事成功了,可救多少生家。你早晚多念几卷经,求佛力庇护明山成功。”
越说越玄了,知客不肯罢休,逼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