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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规在一旁凑趣,“老爷学过按摩,你何妨让他试一试。”
做作过分就无趣了。王翠翘便伸出手去,让胡宗宪将她的手心手背,五指关节都细细捏到。这一下,血脉畅通,五指灵活,王翠翘亦相信胡宗宪真的学过按摩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卸去锦套,王翠翘先取一块干净罗帕,细细抹弦,然后转轴调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两响,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鸟鸣的意致;胡宗宪不由得整顿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翘却从容得很,先喝口茶,润润喉;套上银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却还有两句话交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们百姓家奇人亡;如今大军云集,眼看小鬼、汉奸要有苦头吃了!请三老爷满斟一杯,我弹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说得痛快!”胡宗宪的意兴更豪了,“我干三杯。”
“慢慢!”胡元规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拦阻,“这也是翠翘的‘十面埋伏’,三爹,你当心着了她的道儿。”
“什么话?用不着她十面埋伏,我宁愿自投罗网。温柔陷阱,虽死不辞!”说着,胡宗宪一仰脖子便干了一杯。
这是所谓“越扶越醉”。胡元规因为还有正事,便向王翠翘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可再藉故劝酒了。
王翠翘使个会意的眼色,随即拨动琵琶。一开始便是金革之声,仿佛辕门传鼓,点将发兵,弦音轻快爽朗,是那种士饱马腾,跃跃欲试的光景。接下来马蹄声疾,杂以风卷旌旗,猎猎作响,是踏上征途了,这样数番迭奏,渐趋轻缓,终于转成沙沙的步伐声,间或有战马轻嘶、枭鸟惊鸣,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包马蹄,啣枚疾走的光景。
侧身静听的胡宗宪刚要发话,只听弦音一变,又转为轻快;王翠翘在《十面埋伏》中,别出心裁加了一段《百鸟朝凰》,鸦飞省噪,莺啭燕语,意味着天色已晓。于是蓦地里“铁骑突出刀枪鸣”,但见五指如飞,弹打挑抹。闭目静听,似乎人喊马嘶,天摇地动,置身于战场之上。胡宗宪百脉贲张,忍不住睁眼伸手去取酒杯了。
而王翠翘的琵琶,“四弦一声如裂帛”,收束了战局,转为舒徐宽缓之音,牧马桃林,叱犊平芜,是解甲归田了。胡宗宪的心情也就平伏下来,啜一口酒微笑着,静静地欣赏弦音中那种樵歌渔唱、晚钟悠然的恬适情趣。
“献丑,献丑!”王翠翘戛然而止,放下琵琶,脸上红馥馥地已见汗了。
“辛苦、辛苦!可惜美中不足。”胡宗宪说,“没有‘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的意味。”
“那一来不就痛饮黄龙了?”王翠翘笑着回答,同时望一望胡元规。
“三爹,翠翘是怕你喝醉了,就不能细赏她的歌喉。”
胡宗宪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奋激动时,便转为轻柔和缓。原来是怕鼓动了自己的酒兴,不能遏制。这番好意,倒不可辜负。
“痛饮不可,浅斟低唱总不要紧吧?”
“当然!”胡元规问王翠翘,“唱个什么俏皮一点的曲子?”王翠翘偏着头想了一下,忽然面露笑容。“有了!”她说,“新近请人编了一支《门神》,倒有点意思。不过唱少白多,只怕不中听。”
“好,好!”胡宗宪首先鼓掌欢迎,“吴侬软语,白口也好听!”
王翠翘便重抱琵琶,弹罢《过门》,启口唱道:“结识私情像门神,恋新弃旧忒忘情。”
“怎的结识私情像门神?”胡元规插了一句嘴。
“呶——”王翠翘用苏州话道白,“记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拿我千刷万刷,刷得我心悦诚服;千嘱万嘱,嘱得我一板个正经。我虽然图你糊口之计,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你同心合意,撑立个门庭。有介一起轻薄后生,拿我摸手摸脚,我只是声色弗动;并弗容个闲神野鬼,上你搭个大门——”
道白念到这里,胡宗宪听出味道来了。因为从第三句开始,有了韵脚,也有了板槽,字句多寡不同,念来便快慢有节。抑扬顿挫,轻倩流利,配合拨弦作拍,韵律分明,那就道白亦同歌唱了。
于是,他越发凝神静听,不肯放过一个字,只听王翠翘声情激昂,是为门神在诉苦衷、发牢骚:“我为你受仔许多个烹风露水,带月披星:看奇仔几何檐头贼智;听得仔几何壁缝里个风声。你当初见我颜色新鲜,哪哼个喝彩?装扮花梢,加倍介奉承。阿晓得贴得我筋皮力尽;磨得我头发蓬尘;弗上一年个光景,只思量别恋个新人!”
“妙!”胡宗宪脱口喝彩,趁王翠翘弹过门换气的当儿,向胡元规说道:“句句写门神,句句写怨妇,真妙!”胡元规也是笑容满面,听得津津有味,但王翠翘却是一本正经,做足了责备薄幸的神态:“你道我弗像个仕女;我也道你弗是个善人。就要撵我出去;勿彀张你起介一片个毒心;逼着个残冬腊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个冷水来泼我个身上,我还道是你取笑;拿个筅帚来支我,我也只弗作声;扯奇仔个衣裳,只是忍耐;撕奇仔我个面孔,方才道你是认真!你拿我刮得个干净,铲得个尽情;你做人忒呒没良心!我有介只曲子来里,倒唱来把你听听!”
念到这里,五指擂滚,弦间陡起风雷,王翠翘放开高亢入云的嗓子,唱一支一韵到底,名为《玉胞肚》的曲子。
“君心忒忍!恋新人浑忘旧人,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变初心,追悔当初弃旧人。真正是,结识私情像门神,算来只好一年新!”
为逞歌喉,王翠翘在最后一个字上使了个长腔,宛转九曲,高下随心,韵余袅袅,欲断还续之际,轻拨四弦,作了结束,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味。
“有趣,有趣!说什么铜琵铁琶,大江东去,金樽檀板,杨柳楼前?在我看都不如今天的一曲吴歈。 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说着,胡宗宪举杯一饮而尽,又亲自执壶为王翠翘斟酒相劳。而胡元规却有些沉不住气,频频向门外探视,使得胡宗宪不免诧异。
“你在看什么?”
不是看,是在等,等的什么?除胡元规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翘知道,便即起身说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规这时才说奇,“是在等阿狗的消息。应该到了。”
“喔,”胡宗宪立刻停杯不饮,“你怎不早说?如今头昏昏的,怎么商量正事?”
“不要紧!”胡元规说,“这里厨娘做的醋椒鱼汤最好,正好做一碗来替三爹醒酒。”
一声交代,厨房立刻动手,等将鱼汤端来,王翠翘接踵而至,手里已经持着一封信了。
彼此目视,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规接过来看了一下,随手递给胡宗宪,信封左上角写着“平安家报”四字,而受信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应该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宪一愣,还未发问,胡元规已先开口:“不错!”
“啊,啊!”胡宗宪也省悟了,是故意使这么个障眼法,以防万一失落,亦不致惹人注意。
但拆开信一看,却真的愣住了,三张信笺,一笔狂草,两榜进士出身的胡宗宪,只字不识,甚至无法分得清那连笔而下的一串墨迹,究竟是几个字。
不过这样的墨迹,作为徽州的胡宗宪,却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种人的手笔。“这不是写当铺的怪字吗?”他问。
胡元规探头一看,果不起然——典当学徒学艺之初,就得练写这种怪字。而所以要用这种局外人不识的怪字,完全是为了顾虑与顾客可能会发生的纠纷而预留后步,譬如质当的是新衣,必写成“油旧奇补”;皮服必写成“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宝石玉颇为“假石”;花梨紫檀为“柴木”。赎取时固为原物;设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损时,顾主可能乘机讹诈,而打到官司,当铺便有当铺为护符。但如交易之初,所当为上好翡翠而写成“假石”,顾客非奇口大骂不可;因而发明那种难识的怪字,可以省却无数口舌。
在胡元规,这种怪字,自是入目了然;看完了信,他说:“翠翘,你再叫人替三老爷做一碗鱼汤来!”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这当然是借故遣走王翠翘。不过,该回避的却并不是她,是怕隔墙有耳,让她去看着窗外可有人在窥探。
王翠翘领悟得他的意思,点点头出屋去巡视。胡元规又停了一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说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为强,先攻嘉兴。”
“喔,”胡宗宪大为兴奋,“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间,抄小路直扑嘉兴。”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规看一看信答说:“确实数目没有打听出来,估计总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宪说,“也不算少了。直扑嘉兴,当然是奔了张总督而来的。”
胡元规不作声,将信折好,递给胡宗宪,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胡宗宪又苦恼了!敌人的行踪已明,却无能为力,既不愿据实陈告张经,又不能领兵设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袭嘉兴而无所作为。因而反向胡元规问计。
“元规,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动官军,而让汪直吃个大苦头?”
“不动官军只怕难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请赵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宪连连摇头,“此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我们商量好了,请他出个面,事先跟他讨主意,一定坏事。”
胡元规沉吟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脸色顿时轻松了:“三爹,再急也不争在今晚上这一夜。”他说,“索性开怀畅饮,‘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我总有结果给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态和言语,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胡宗宪心中一宽。但也不免纳闷,胡元规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时就说?转念又想,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宜追问,免得让他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于是,真的照胡元规的话,陶然引杯;与去而复转的王翠翘猜拳说笑,到三更天方罢。醉眼迷离,一扶上床便起了鼾声。
这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醒来静思,逐渐记起宵来的光景,回忆到与王翠翘猜拳,鏖战十个回合,连连败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规的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记着,如今就该是他拿主意出来的时候了!一想到此,精神大振,起身揭帐,咳嗽了一声。等他下床刚趿上鞋,房门声响,随即听得有人问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帘僻处,新糊的纸窗上一片明丽的光辉,又是好一个艳阳天气。胡宗宪看那侍女,长身玉立,鬓发如云,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揽着她的腰问:“你叫什么?”
“我叫绿珠。”
“嘻!”胡宗宪蹙眉不愉,“好好一个大美人儿,怎么取这么一个不祥的名字?”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贪财骄恣,又怎会伏法东市,以致于绿珠堕楼。看来不是绿珠这个名字不祥,是因为不幸归了石崇这个不祥之人。”
这几句话使得胡宗宪既惊且敬,满怀绮念,顿时烟消云散。“绿珠,”他放开了手,庄容问道:“你念过书?”
“没有。”
“我不相信。没有念过书,那会晓得石崇、绿珠的典故;而且有这番道人所未道的议论?”
胡宗宪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会没有念过书!”
“识几个字,懂几个典故,算得了什么?”绿珠的语气,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读书是为了明礼义、知廉耻。三老爷,我落到这般田地,礼义廉耻在哪里?怎么好算读过书?”
“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可敬之至。”胡宗宪肃然起敬地说,“想来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等三老爷闲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绿珠退后两步,“我打水来伺候三老爷洗脸。胡二爷等着你老吃早饭呢!”
“对了!我正要找胡二爷。”胡宗宪略想一想说,“他是我晚辈,可以不必拘礼,你就请他进来吧!”
胡元规并非独自前来,而将罗龙文带了来见胡宗宪,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饭,罗龙文坐在主位,却不见王翠翘露面。胡宗宪看罗龙文使唤下人的语气态度,恍然有悟,这里根本就是罗龙文的家,或者说,就是他藏娇的金屋。
肴馔虽然丰盛,主人却不怎么劝酒。这个道理也可想而知,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尚非放怀痛饮之时。罗龙文既有此想法,那就不必徒耗功夫在虚文周旋上;放下酒杯,向胡元规谈入正题:“你昨晚上说,今天必有个结果给我,必是想到小华兄了。”
“是!我在想,小华必有善策,所以连夜派人将他追了回来。三爹有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