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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此警惕,胡宗宪不敢先作承诺,很谨慎地说:“足下的见解超卓,钦服之至。不过,做起来似乎不容易。有何奇计,请以教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有一个人打入敌阵,并获重用,平时深藏不露、秘密部署,到得有十分把握的时候,大举策动,可以使得倭寇海盗,自相残杀,同归于尽,永绝后患。”
说得很动听,其实是空话!胡宗宪心想,打进去还容易,要想获得重用,能有策反的力量,是件很渺茫的事。不过这话不便率直驳他,只是问说:“我听元规谈过,不是有人埋伏在那里吗?”
“非也,非也!这个人不仅仅刺探机密,暗递谍报,要能在敌阵中自张一军,足以左右全局的才算。”
“这,”胡宗宪有些困惑,直觉地答说道:“这是非常之举——”
“是的。”罗龙文抢过话来说,“欲行非常之举,必待非常之人。这个人在我夹袋之中。”
“噢!”胡宗宪不知是惊是喜,“是何等样人?”
“三老爷,”罗龙文有歉疚的神色,“此时尚不便明言。所可奉告者,此人与汪直有旧,而且深得赏识。一旦投了过去,汪直必资以为得力助手。”
“这就是说,此人一去,亦会当海盗的头目?”
“是。”
“亦会勾结倭寇,骚扰我沿海各地?”
“是。”
“亦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势不可免。”
“那不行!”胡宗宪大摇其头,“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纵寇殃民?”
“三老爷,恕我直言。你老这两句话,就未免头巾气了!既为非常之举,不可拿常理常情来约束。要想此人获得重用,深受信任,就不能不跟他们同流合污。殃民一时,救民一世,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话再说回来,即令此人不当海盗头目,莫非我们的百姓,就可以免于荼毒了?当然不是。换了别个,一样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说不定还格外凶些!”
这是诡辩。胡宗宪心想,怪不得胡元规说他心术不正,所想出来的花样,所讲出来的道理,别出心裁,正邪莫辨。然而要驳倒他,却还真没有话说。
“事机急迫,待公一言而断。”罗龙文催促着,“三老爷,你是有大魄力的人!”
“论到魄力,自觉还不输人。不过,小华,兹事体大,你能不能容我通盘细想,过个几天再跟你从长计议。”
罗龙文不即回答,想了好半天方始笑道:“我本来想趁汪直这一次带人来偷袭的时候,让此人装作在无意中为汪直所遇,逼他下水,顺理成章投了过去。既然三老爷一时下不了决断,那就随后再找机会吧!”
“机会”是胡宗宪一向所重视的,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的情形,如果说自己在宦途上已有什么进展,亦无非是抓住了赵文华前来视师,为张经所轻视的这个机会。现实的感受体验,使得他对罗龙文的最后一句话,无法抛弃得开,要重新作一个很认真的考虑。
这一谈要很多时候,胡宗宪便先传呼设食。于是丫头来摆桌面,四名僮仆抬着两个食盒进屋。虽是早餐,亦颇丰盛,八个蝶子,一锅羊肉粥,当然也有酒。
“来!来!喝杯‘卯酒’。”胡宗宪说,“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罗龙文倒似乎对刚才所谈的那件大事,不大起劲了,“‘寅卯不通光’。这个时候喝酒,”他停了一下,笑笑说道:“做官还是有点味道。”
“也不尽是做官的人家喝卯酒。”胡宗宪说,“俗语说的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若说做官人家这个时候便喝酒,可想到数九寒天,风雪载途,在午门持漏的苦楚?若不是有两杯酒在肚里,如何挡得住寒气?”
“是!公平话。”罗龙文叹口气说:“‘隔行如隔山’,做生意的人不知道做官人家的想法,反之亦然。到有一天彼此肺腑雪亮,无所猜忌,那就天下太平了。”
胡宗宪默然。心里在猜想,这是不是他在发牢骚?玩味语气,当然是看出自己对他的奇计,不免存疑,才会这样取瑟而歌。可是,与其轻信偾事,倒不如存疑持重,至少无过。
不对!他自己否定了自己。若是但求无过,就根本不必撇却张经来倚附赵文华。这样一转念间,对罗龙文的奇计,便觉得有好好谈一谈的必要。
“小华!”胡宗宪持酒相劳:“累你等我一夜,足见关爱之深。就这一层上头,便教我心感不尽了。”
罗龙文举杯相答:“士为知己者用。”
“岂敢、岂敢!”胡宗宪急忙答说:“足下大才槃槃,将来必蒙朝廷大用。某何人斯!敢用足下?”
“三老爷亦不必过谦。照我看,赵侍郎亦为三老爷所用,何况是我?”
胡宗宪暗暗心惊,此人真是利害角色!像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收服他为己所用,将来便须防他为己之敌。转念到此,益发不敢轻忽了。
“小华,你太恭维我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大的雄心。不过平生慷慨好交游,自信容人之量并不浅,知人之明亦不弱。如今言归正传,我先请教,你说的‘那个人’,如果这趟不投过去,将来可还有机会?”
“既然是机会,此时何由得知?”
“驳得有理。”胡宗宪夷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再请教,此人投了过去,既然自张一军,一般地要来骚扰流窜,少不得会与官军相遇;倘或刀枪无眼,阵斩了他,岂不全盘落空?”“三老爷抓到要害了!”罗龙文答说,“这件事有两个做法,一个做法是,到了那时候,我拿他的踪迹先通知官军,彼此手下留情。这个做法很笨,很不妥当,除非是三老爷一直在这里。”
“这要看朝廷的意思,谁也保不定。”
“所以还是第二个做法好。这个做法,说起来很简单:”自己当心,不要吃官军的误伤。‘“
这话等于没有说。但从另一方面看,却表露了罗龙文一种很坚决的态度,就是那个要投过去策反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分?他是决不会说奇的。
那就只有旁敲侧击去探问了,“小华,”胡宗宪说,“我相信你,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相信?”
“三老爷肯相信我,就不妨相信他。”
“他若是负了你呢?”
“决不会负我。”
“这就谈不下去了!”胡宗宪激他,“你要我寄以腹心,而你自己颇有许多忌讳,这不是不太公平吗?”
这几句话责备很重,然而亦唯有这样责备,才会使罗龙文帖服,“三老爷这话,说得我无以为解。”罗龙文想了一会,很郑重地提出折衷,亦就是交换条件,“这样,三老爷,你老先通前彻后想一想,这件事决定做不做?不做,不必说,如果决定做,我拿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三老爷听。”
这就是要胡宗宪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了!想了又想,总觉得机不可失,终于断然地答了一个字:“做!”
“是。”罗龙文点点头,“三老爷言出必行,我信得过。现在,我实说了吧;此人——”
此人的来龙去脉,谈到大白天亮,尚未谈完,决定留到晚上再谈。因为这天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实在不能不休息了。
送客出门,胡宗宪回到卧室,重帷深垂;仆从相戒,不得惊扰,而他始终不能入梦,辗转翻侧,所想的只是罗龙文所谈的那个人。
胡宗宪所拟,由赵文华具衔,致送张经的那通牒报,早就发交亲信差官了。不过赵文华亲自秘密叮嘱,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兴,亲报总督行辕,不准迟,更不准早。
差官依言而行,算好马启脚程,赶着在午炮将鸣之前,到达嘉兴总督行辕。滚鞍下马,直奔大门,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高声喊道:“紧接军报!”
守卫的小校,识得他的身分,赶紧上前招呼:“辛苦、辛苦!请坐了吃杯便茶。”
“多谢!公事要紧。”差官说道:“赵大人关照,要亲投总督大人,拜烦通报。”
于是转报中军,带领来人,直到“签押房”,张经听得谍报,先就皱起了眉,不知赵文华又要找什么麻烦?无可奈何地吩咐传见。
赵文华所派的专差,行完了礼,呈上公文,拆开一看,张经倏然动容,掩卷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松江动身的?”
“今天一早。”
“赵大人怎么说?”
这专差很机警,知道赵文华所嘱咐送达公文的时机,大有关系,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临时编了几句话:“赵大人当面吩咐,这是极紧要的公文,务必尽力赶到嘉兴,越快越好!”
“一早动身,此刻赶到,难为你了。”张经扬脸喊道:“来啊!拿10两银子,犒赏赵大人的专差。”
“喳!”门外的中军,大声答应。
“我派人领你去吃饭。吃完饭,辛苦你,仍旧赶回松江。”
张经沉吟着,不知是写信回复赵文华,还是就托来人带口信回去。
见他无话,专差便行个礼,致谢兼告辞:“谢大人的赏!小人遵谕,今天赶回松江。”
“好!”张经决定托他带口信:“你回去上复赵大人,说我知道了,多谢赵大人关怀,感激得很。”
专差将他的话,在心中默诵了一遍,都记住了,方始答一声:“是!”再停一会,见张经再无别话,方始倒退数步,出屋随中军而去。
张经不敢轻忽,凝神盘算了好一会,传下命令:“请卢将军马上就来!”
卢将军就是卢镗。他奉命指挥永顺、保靖土兵,亲自在指定的防区无锡、常熟一带,周历各营,部署慰问,觉得这两支土兵,慓悍善战,纪律很好,而且乐于合群,并没有排斥不同系统队伍的积习,很可以抽调一部分,分发到各地,与友军混合编组,发生示范的作用,将坏的带成好的。
永保两土司彭翼南、彭荩臣起初不肯,怕自己的弟兄到了别处,势孤力单,为遭人歧视而吃亏。无奈卢镗认为这是整饬狼土兵纪律的极好办法,再三好言相商,两彭虽不通情,也只好答应。但有一个条件,须张经完全同意,而且充分支持,方可照办。
卢镗有把握,张经必会同意他的建议,因而欣然许诺,趁机提了一个相对的条件:请两彭在永顺、保靖土兵中,各挑一千人,开拔到嘉兴暂驻,以便与张经商定混合编组的细节以后,随即可以将这两千人分发到各地。
编组的细节尚未商定,来了赵文华的这么一道“飞咨”。
张经心想:恰好有此两千人可用,真是天助成功。
看罢赵文华的公事,卢镗很沉着地问:“大人意下如何?”
“赵某人诡诈百出,处处与我为难,实在是个妄人。你看呢,”张经问道:“这个谍报,是真是假?”
卢镗想了一下答道:“胡汝贞不是妄人。这个谍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经深深点头,“我亦是这么想!”他说,“你比我看得透彻,胡汝贞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做事不妄,既然是他得来的谍报,应该可信。如今该商量歼敌之计了。”
“要信就信到底。”卢镗说道:“本文既说:”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不妨就从这条路上迎击。“
“好!此刻不容我们从容筹划,就这么办!现成的两千人,我另再多调1000,都归你指挥。偏劳了,请吧!”
张经下达命令,向来简单明了,卢镗知道他的个性,不必白花功夫跟他多说,当即领了军令,回去与两彭商议进兵。谈到一半,总督衙门送来一纸公文,墨犹未干,拆开一看,是张经的亲笔,将他的护卫亲兵,拨了1000人交卢镗运用。
“两位地形不熟,只好我带队在前面走。请两位善为接应。”
“是!”两彭齐声答应。彭翼南又说:“这是效命朝廷第一仗,亦与永保兵士气有关,一定要旗开得胜。”
听此一说,卢镗深感欣慰,随即带着张经的1000亲兵,连他自己的两百“家丁”,领头先走,由嘉兴向东,往青浦、松江之间搜索敌踪。
前队走到日落时分,抵达嘉兴之东的第一大镇,叫做魏塘,两年之前,升镇为县,名叫嘉善,而且修建了城池。卢镗下令暂驻城外,等候侦察敌情的谍探有了报告,再定行止。
起更时分,谍探到了,跑得满头大汗,喘不成声,但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卢镗知道有好消息来了,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慌,不要慌,慢慢来!先拿水给他喝。”
那谍探将一壶冷茶,喝得干干净净,抹一抹嘴唇,舒服地喘了两口气,大声说道:“报告将军,倭寇跟海盗,在石湖荡死了上千,是今天中午的事。”
“喔,怎么死了上千?是,”卢镗问道:“当然是遭遇了伏兵,是哪里派的伏兵?”
“不是遭遇了伏兵,是中毒死的。”
“中毒?”
“是!”谍探答说,“今天午前到了石湖荡,照例大抢大杀,抢到了一船绍兴酒,都高兴得了不得。哪知一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都喊肚子疼,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