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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文武官员,当然也在欢迎之列:为头的是李天宠,神色是恭敬中带着些惴惴之感。他已经想到了,张经如此下场,必出于赵文华的排挤,领教了他的手段,自己识趣,再也不敢得罪赵文华了。
赵文华却不大理他,比起对待胡宗宪的亲热,令人越觉难堪,勉强跟到清虚观,看赵文华并没有留他坐一会的意思,便悄悄溜了。巡抚一走,大家跟着散去,只有胡宗宪未走。
“汝贞!”赵文华志得意满地,“你看我的手段如何?”
“不胜佩服。”胡宗宪答说,“圣眷优隆,又有严阁老的倚重,我看华公真除的旨意也就快到了。”
“不会,不会!我也不想外放,还是做京官舒服些。前几天我就有信给东楼,请他转禀严阁老,相机奏请皇上,召我还朝。”
“还朝可也不能空手回去,办贼总得办个结果出来,但望俞大猷他们这次能好好打一仗,站稳脚步,诸事就好办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等我还朝的时候,希望是你接我的手。不过,由巡按一下子跳到总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一步一步来!”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问道:“汝贞,你看李天宠如何?”
“华公吩咐考查他的劣迹,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办。照我的看法,人倒还不错,就是贪杯不好,误了好多事。”
“嗜酒误事就够了。等我来参掉他。”
正谈到这里,只听擂门如鼓,递来紧急军报,是俞大猷报捷:王江泾与倭寇遭遇,展开激战,三路合围,永顺、保靖土兵,更见得力,一攻其前,一蹑其后,倭寇海盗,大败而遁,斩首1900余级,汤克宽的舟师,烧毁贼船200余艘,敌无退路,溺死者不计其数。
这是从备倭以来,从未有过的战功。赵文华与胡宗宪的感想相同,是既喜且忧,且是忧多于喜,屏退从人,闭门密议,如何处置这个捷报?
“先瞒着!决不能让张廷彝知道。”赵文华神色懔然地说:“这下他有了翻案的凭藉,反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瞒是瞒不住的。”胡宗宪亦知事态严重,不可用纸中包火的那种危险办法,“华公,我看须另筹善策。”
“你说,什么是善策?”
“我只能谈到这里。”胡宗宪说,“所报如果属实,即是军兴以来的第一功。大捷不赏不贺,平淡处之,那于士气民心的影响太大了。我已经关照本地的殷商,捐献劳军,大概明天上午就有一笔数目很可观的款子,送来给华公分赏各军。”
“嗯,嗯!”好大喜功的赵文华,觉得胡宗宪这件事办得很可人,因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启发了他的茅塞,“是啊!我现在掌理全盘军条,论功行赏,是我份内的权责。汝贞,你再说下去。”
“张总督那方面,不但不能瞒他,而且还要安慰他,让旁人相信华公并无成见,即有浮言,很快亦会平息。否则,江浙士风,好作不起之论,如果觉得张总督受了委屈,一齐起哄,甚至凑盘缠推人到京里替他讼冤,那麻烦就大了!”
“啊,啊!你提醒了我!”赵文华高兴地嚷着,“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准定照你的办法。这里归你处置,京里由我安排。”
“是!”胡宗宪很放心了,“我要办的事很多,先跟华公请假,明天中午再来禀陈一切。”
“好,你去吧!我今天大概也是一宵不睡了。汝贞,你回去先办一件事:第一、通知驿丞,非有我这里发的‘火牌’,不准派驿差,给驿马;第二、通知水陆关卡,非经特许,晚上闭关以后,不准通关。”
胡宗宪知道这是赵文华控制消息传递快慢的手法,虽是小事,关系极重,因而不敢怠忽。出了清虚观,亲自到驿丞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转到总督行馆,去看张经。
“恭喜大人!”他笑容满面地说,“诸将不负所期,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是啊!”张经兴奋而焦灼,“我也隐约听说了,不过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也还不得而知。道路流传,终不免言过其实,不过,是个难得的胜仗,已经确然无疑。”
“大人,”胡宗宪放出极冷静而又极恳切的词色,“‘做事容易做人难’这句俗语,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自从赵侍郎来了以后,我更觉得这句话是熟透人情的甘苦之言。”
忽然有此一段题外之话,张经虽不明所以然,却直觉地,而且有自信地认为这段话中蕴含着个人祸福所关的深意,“是的!汝贞,你的看法,真是深获我心。”他灵机一动,试探着说:“我就是不会‘做人’,以致于落到这般田地,至今还不明白所以致此的缘故。汝贞,俗语道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的皎皎本心,灼然可见。过去的不必说了,来日可追;但愿将来我还有跟你共事的机会。至于眼前,汝贞,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做人’的缺失在哪里?”
“大人持正不阿,我很佩服。不过,柔能克刚,我冒昧要规谏大人的,就在这一个柔字。”
“柔能克刚!”张经将这句成语念了两遍,觉得胡宗宪答非所问,不免失望。
“大人何以致此?其中的缘故,实在可以不必多问!眼前第一大事,是如何化解这场意外之祸?宗宪不才,凡可以尽力之处,决不敢退避。只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一路到京,能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全看大人自己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结实,张经不由得动容了。“不错,‘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总因为我得罪了人,才有这场祸事。”他紧接着问道:“今后自求多福,应该如何做法?汝贞,你一定有以教我!”
胡宗宪心想,张经到底忍不住气说了实话。他原是知道自己遭祸的原因的。只要他识得赵文华的利害,便有法子,让他照自己的话做了。
于是他想了想,先提一问:“我想请问大人,到京以后,如何自辩?”
“我,”张经很谨慎地答道:“有什么,说什么。”
“那么大人估量,皇上是不是会听大人的自辩呢?”
“这我可不敢说。不过,皇上即使不相信我的话,总也要问一问人,总也要查一查事实。”
“大人持此想法,危乎殆哉了!”胡宗宪的神态很率直。唯其率直,反显得忠实,“皇上在西苑修道,已经十几年不见大臣,有所垂询,‘夜半宫门出片纸’,简略非凡,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两个人之中,与大人祸福有关的,又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肯帮大人的忙,皇上问别人亦无用,更不用谈什么‘查一查事实’。”“喔,”张经很注意地问:“我倒先要请教,是只有哪两个人看得懂皇上的手谕?”
“这两个人之中,先说与大人无关的那一个,是华亭相国夫人。”
华亭是松江的别称:“华亭相国”指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在“阁老”中,徐阶原来位列第三,能够进位到仅次于严嵩,即为夫人之力。
胡宗宪是听赵文华酒后闲谈,提到过徐夫人的才智。据说有一次皇帝梦见“罏蠼”二字,不知作何解释?便写下这两个字,嘱咐太监去问礼部尚书徐阶。
这两个字,所有的字书中都不载,不但不明它的意义,连读音都不知道。于是徐阶召集大小京官,以及京中有名的文士,遍查比较冷气的书籍,希望找到这两个字的出典。结果是白忙了一场。
身为大臣,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能使皇帝满意,禄位只怕难保。因此,徐阶的神色不怡,徐夫人问明缘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道藏》的‘法海玄珠’有这么两个字,是鬼来求食之意。”
徐阶急急去检《道藏》,果然有此二字。于是五更入朝,带着“法海玄珠”去复命。皇帝恍然大悟,梦见“罏蠼”二字,原来是饿鬼来吃食,因而传旨:京内京外,广设水陆道场,瑜伽焰口,为饿鬼施食。在皇帝想:倘或不能解得这个疑团,饿鬼无所得食,投胎人世,会把铁桶江山搅得一团糟。照此看来,徐阶之功不可没,因而将他由礼部尚书升任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成为宰相,位在李本之次。
又不久,皇帝派太监交一张手谕给徐阶,上面只有6个字:“卿齿与德,何如?”齿是年齿,德是德行。但怎么叫做“卿齿与德,何如?”是问徐阶,德行能与年俱深吗?这似乎不成话说,而玩味语气倒像是诘责徐阶,年齿徒长,德行不修。因而大为焦忧,不知如何奏复。
到得归寝,徐阶仍在念念有词,翻来覆去所念的,只是这6个字。徐夫人忍不住开口了,“德,或者是指另一个人。”她说:“是指欧阳尚书。”
“欧阳尚书”就是接徐阶而为礼部尚书的欧阳德。这一解对了!徐阶第二天便手写“条对”,自己的年纪多大,欧阳德的年纪多大。皇帝一看“条封”,知道徐阶可以大用了——手谕的简略,并非皇帝躲懒,而是有深意的:第一,皇帝潜居西苑修道,连阁臣都难得见一面;军国大事的裁决,全用手谕,如果写得明明白白,传递之间,不免泄露机密,所关不细。用这样类似隐语的写法,旁人茫然不辨,便可收到保密的效果。
第二,是测验大臣能不能了解自己的意思?如果看法想法大致相同,则文字虽不可解,意思可以猜测得到。徐阶经此两番测验,皇帝十分满意,将他晋衔“柱国”,在阁臣的班序中,驾李本而上之,成为次辅。
“华亭相国虽为次辅,不过大人的这一案,皇上不会问他,所以我说,徐夫人与大人无关。有关系的只有一个人:严公子!”
“严公子”当然是指严世蕃。严嵩做宰相少不得这个儿子,就因为皇帝的手谕,有似哑谜,而唯有严世蕃能够彻底了解;也唯有严世蕃执笔的奏对,能够迎合皇帝的意旨;换句话说,也就是唯有严世蕃能够操纵皇帝的爱憎喜怒。
这样,张经祸福的关键何大,就可想而知了。胡宗宪为他指出,不管他的辩解如何合理、如何有力,而皇帝在作处置之前,一定会先询问严嵩,严嵩又必先问他儿子,严世蕃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张经的命运。
“恕我直言,”胡宗宪说道:“大人的被祸,必是无意中得罪了严阁老父子的缘故。如今只有徐图化解,倘或上疏讼冤,辩解愈有力,便愈显得严阁老父子诬陷好人,亦愈中他们父子之忌,必欲置大人于死地而后快!大人自顾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张经毛骨悚然,自顾决非严氏父子之敌,便只有委屈求生。然而委屈之意,又如何表达呢?这当然亦非问计于胡宗宪不可。
“汝贞!事到如今,我只有靠你了!”他死心塌地说道:“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事。”胡宗宪很谨慎地说:“我如今不敢说,一定可以为大人免祸,没有十分把握而说满话,就是不诚恳,会耽误大事。我如今只劝大人,不要急,不要忙,从容沉默,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勿涉张皇,则水到渠成,小事便可无事。”
“是!”张经深深点头,“‘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这句话说得很中肯。我准定照你的话,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只当年灾月晦就是。”
“正是这话!”胡宗宪大为欣慰,“大人的风度越好,我们替大人化解打点,越容易着力。”
第十二章
经过一夜的安抚,张经果然表现了极好的风度。对来送行的文武官员,只是谦虚地道谢,既无哀戚之容,亦不发一句牢骚。加以胡宗宪安排得很妥贴,白衣校卫得了5000两银子的好处,多所优容,不拿张经当罪官看待,“大人”长,“大人”短,叫得很亲热,这种像是奉召进京述职,而被逮起解的场面,将旁人为张经而起的不平之气,冲淡了许多。
送走了张经,胡宗宪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下可以全力帮衬赵文华主持全盘军务,间接自己打开一个新的局面了!
第一步是将赵文华由清虚观移驻到总督行辕接印,发通知传召巡抚李天宠以下的文武大员参谒。大炮三声,仪门敞开,赵文华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声中,公服升堂。中军捧着红绸子包扎的总督大印。当堂呈递。接着是李天宠与胡宗宪为头,为总督贺喜。这番仪节经过后,赵文华下座,改在公堂延见官员,作就任以后第一次的训话。
“我没有想到我会坐在这里!”赵文华第一句话便是发感慨,紧接着下了转语:“不过,我决不会长,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他高拱着手说:“请各位帮我的忙,好歹拿这个青黄不接的局面凑付过去,别让我像朱子纯、张廷彝那样,搞得灰头土脸。”
朱子纯是指朱纨,获罪服毒而死;如今张经的吉凶亦未可知。赵文华视线环扫一周,看清楚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然后重重地加了一句:“听我的话不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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