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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帽子扣在江稻生头上,把他搞得飘飘然地有头重脚轻之感。一心只想说合成功了。
※ ※ ※
趁江稻生回程之便,胡宗宪对贼酋们,每人致送一份礼物,都是杭州的土产:纺绸、茶叶、藕粉,还有一把扇子。扇子最名贵,因为上有名家书画,署名“青藤”,就是徐文长。由于题了上款,所以不曾弄错;徐海的那一把,一面写的是徐文长自己的一首律诗;一面画的是苍松白猿,十分工细,在6把扇子中最出色。大家都说。徐文长跟他同乡,又都姓徐,所以格外优待。
徐海却不这么想。疑心那密密麻麻的松针,或者白猿毫毛中隐藏着什么字迹;关起门来仔细搜索,却是毫无所得。“奇怪了!”他向王翠翘说,“一定应该通消息过来的,怎么会没有呢?”他寻思了一会又说:“莫非茶叶罐中有什么花样?”
“不会的!那三样东西,外表一模一样,随便拿那一份都可以,人家当然要防到误落外人手中,泄露机密。唯有扇子该谁是谁,决不会错;如说有什么文章,一定在扇子上头。”
徐海还有些不信,将4锡罐的茶叶都倾倒在桌上,希望找到他预其中会有的密柬,结果恰如王翠翘所言。这才死心塌地,专从那把扇子上去猜详。
看了半天猜不透机关,只好求教王翠翘,“你的心细,”他说:“你来看看。”
这把扇子是所谓“聚头箑”,王翠翘一上手就把拴住扇骨的铜钉敲掉,把扇骨散开,扇面脾气,从下方细看,顿时面现喜色。
“怎么样,看出道理来了?”
“大概不错。”王翠翘说,“扇面夹层中有花样。”
徐海也看出来了,贡宣夹裱的扇面下方中间,有一条微微开启的缝,折合在一起,又有扇骨挡住,是不容易发觉的。“拿象牙裁纸刀给我!”
“用什么裁纸刀?”徐海迫不及待地拉开那条缝,伸食指进去,左右一挤一勒。果然发现了秘密,但扇子却扯奇“你看你,就是这等鲁莽!好好的字画,都糟蹋在你手里。”
徐海自己也知道错了,笑笑不答,只取出扇面夹缝中的一张薄纸细看,看完揉作一团,放入口中咀嚼着。
“说些什么?”王翠翘问。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有脚步声行近,这当然是自己人,但徐海预先已经关照过,不听呼唤,无须接近,如今不照他的话做,显见得有等不得的事要向他来请示。因此,他很机警地指一指撕碎了的扇子,抢着迎了出去。
是手下来通报,叶麻、洪东冈、黄侃、江稻生联袂来访。
不用说,必是为了商议归顺的条件。这不是片刻之间可以谈得完的,所以徐海一面出厅接见,一面吩咐备酒款待。
草莽中人不讲衣冠礼数,等徐海走到厅上,只见来客有的箕踞、有的赤膊、有的拿一只臭脚搁在桌子上,正在高谈阔论,只有江稻生比较文静些,看见主人,起立等候。
“你这里好热!”赤着膊的叶麻,拿把大芭蕉扇,使劲地扇着,“有什么冰的东西,弄点来吃!”
“有,有!”已先在招待的阿狗急忙说道:“有冰西瓜,马上就到。”
西瓜是冰在井里的,连吊绳带布囊一起拎到桌上,叶麻忙不迭地亲自动手,拿起两尺多长的水果刀,随手一劈,化成两半;接着又是两刀、二化为四,每一起的大小都相同,此种手法,着实可观。
“来吧!”叶麻拿起黄瓤黑子、有名的海宁西瓜,大啃特啃;一连啃了两大片,然后用井水擦了背,方始摩着肚子说道:“这下可舒服了!谈正经的吧!老徐,你的意思怎么样?”
罗龙文所提出来的条件,已经是由江稻生在转送礼物时,个别报告过,如今是诸酋初次集会商议,徐海在未听取他人意见,尤其是在探明陈东的意向之前,不肯有所表示,因而反问一句:“叶老麻,你的意思怎么样?”
“就怕他们说话不算话。”
答语只有一句,但叶麻心里的想法,已昭然若揭。徐海点点头说:“这是件大事。我们要各方面统通想到,万无一失才能做。大家有话要说出来。”他看着坐在叶麻这边的黄侃问:“你呢?”
“我听江二哥告诉我的情形,看来倒是真心讲和。既然大家都有这种意思,就不可以过于瞎疑心,没有意见反倒无缘无故弄出些意见来了。”
“我哪里是瞎疑心——”
叶麻刚吼了句,就让徐海拦住了,“叶老麻!我知道。”他摇着手说:“你不算瞎疑心,应该要防备。”接着便问洪东冈:“老洪,你怎么说?”
“我是怕上了船以后。”
上船以后,有何可怕?徐海想了一下才明白,洪东冈在海上遭遇过飓风;而由夏入秋,正是飓风季节,因而不免畏怯。
这个疑虑,当场可以解答,“乍浦到川沙,没有多少路。”
徐海说道:“而且是在近海航行,看风色不妙,靠岸避一避,也尽来得及。”
“对,对!”洪东冈释然了,“飓风要来,事先总有点兆头的。”
“那就是了。”徐海看看江稻生问:“老陈没有来?”
“他吃坏了,在泻肚子。”
“那,那就由你代他说一句。”
江稻生的态度变过了。因为陈东另有打算,特意关照他不必为官方讲话,最好含含糊糊地敷衍着再说。因而这样答说:“我们齐公意。大家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
这话在别人说犹可,出诸江稻生之口,徐海不肯放过他了,“公意要先听了你的报告才会有。”他说,“你刚从嘉兴来,见过胡总督、罗师爷,他们是不是真心讲和,难道你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海大为诧异,这话与他初回来细谈嘉兴之行的经过,在态度上有很明显的不同。热烈变为冷淡,是何道理?
不但徐海,连叶麻等人也很困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质问,何以前言不符后语,先说得罗龙文如何恳切,如今却又将信将疑了?
“不是我前言不符后语。”他强辩着,“先谈的是罗师爷告诉我的话,现在说的是我的看法。”
“那么,”叶麻很认真地问:“你的意思,不能相信他们。”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防人之意不可无!‘“
“我看!”叶麻失望地说,“要卜卦了!”
“对!卜个卦看。”洪东冈接口说道:“除了人事以外,还要问一问天时的吉凶。”
于是铺陈香烛,准备祝告;叶麻也穿好衣衫,随众行了礼,开始由徐海用他的那6枚金钱占卦。
该占个什么卦?他一直在想。直到要动手时,方始决定,将金钱一掷,上3枚与下3枚相同,都是两头连,中间断,是“八纯卦”之一的“离卦”。
看卦占得多了,连叶麻都有些懂,脱口说道:“离卦。”“不错,离卦。”徐海点点头,“这个卦,有好有坏。很难占得透。”
“先说坏的一面。”
“坏的这一面,你看上下是阳,中间是阴,这是隔离之象。意见不能沟通,做其事来就不能齐心协力了。”
“还有呢?”
“还有,离卦颇象为火,要当心火灾。”
“啊!”洪东冈胆子比较小,也比较谨慎,“这个卦很有道理。我就在疑心,天气这么热,木头都晒得出油了,万一有场火灾,拿我们的东西烧得光光,落个一场空,那就惨了!”
“我看离卦为火,不是这么解释。”江稻生冷静地说:“只怕要当心有人放火。”
“好了,小心总是不错的。”叶麻不大喜欢听不吉之言,所以作了这样一个结论,随即又问:“好的方面,倒说来听听看。”
“好的方面,在卦象当中是很清楚的。不说别的,单音一个‘离’字,要言不烦,就都说尽了!”
此言一出,无不动容,亦是无不接受了这一解释。叶麻倏地起立,右手握拳,在左掌中重重一击,表示下定了决心。
“走!”他说,“决定走!”
“走有个走法,”洪东冈问说:“坐沙船走,吉利不吉利?”
“凡是坐船走,都是吉利的。换句话说,只要是从水路就吉利。什么道理呢?就因为是水的缘故:水火既济,上上大吉。”
“这话也通。”江稻生提出一个疑问:“不过也要看方向。离卦的方位是南,应该往南走,现在回川沙是往北,吉利不吉利呢?
一提到方向,徐海就想到了,确是一个漏洞;不过他的机变很快,马上就想好了解释,等江稻生的话一完,立刻便有答复:“方位不是这么算的。要拿占卦的人做主体;我们是在川沙之南,离开南面就对了。”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但因他态度从容,所以除了江稻生仍然将信将疑以外,其余的人都点头称是。
“再说,”徐海不容江稻生细想,接着又说:“离卦不好的是有相隔不通的样子。反过来说,只要相通不隔就好了!这也是一种警告,告诉我们,不能再把自己关在一处地方,应该打通出路。”
“对!”黄侃深以为然,“占卦本就是要趋吉避凶。所谓‘君子问祸不问福’,就因为事先知道有祸,便可以想法子避开。”
“正是这话。”徐海问道:“大家还有什么疑难要问的?”
“没有啥了!多疑反而不好。”叶麻望着西沉的落日说道:“太阳下去了,凉快点了!老徐请我们吃酒吧!”
“我谢谢了。”江稻生站起来说,“老陈还在等我的回话。”
“我们也在等他的回话。”叶麻接口问道:“你回头再来好不好?”
江稻生不敢答应,因为陈东是不是很快地就会作决定,难说得很。徐海看出他的心意,随即为他解围,“不必了!”他向叶麻说,“等我们吃完了酒,一起去看他好了。”
这个约定,结果未曾实现;因为从黄昏喝到夜半,叶麻烂醉如泥,其余的人也多有了酒意,不能再去看陈东商量什么正经事了。
将些醉汉一一送走了,徐海特意留下阿狗,与王翠翘在后园纳凉,为的是有大事要从长计议。刚说得不多几句话,手下来报,陈东带着江稻生快到了。
深夜来作不速之客,而且是紧接在叶麻等人辞去之后,机警的徐海,立刻就想到了许多情况,“陈东一定是因为我跟叶麻子没有去,所以移樽就教。”他说,“这里人一走,他就来了,足见得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王翠翘与阿狗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微微笑了,笑容显得很诡秘似地。
“你们笑什么?”
“笑你!”王翠翘答说,“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见得人家的一举一动,我们就不知道?”
这话使得徐海又惊又喜,细想了一会,摸透了她的话中的意思,却不作任何表示,只说:“陈东特为挑这时候来,当然是要避开叶麻子他们,跟我单独谈事。你们也避一避,在暗底下听他说些什么?”
于是王翠翘和阿狗,都悄悄找隐蔽之处躲藏着。徐海亲自迎了出去,引客入内,没有什么闲话。一开口便谈入正题。
“既然卦象已经明白指点,我决定跟大家一样,照胡宗宪的办法做。不过,我有3点疑问要跟你请教。”
“自己弟兄,说什么客气话!”徐海答道,“你的疑问一定也是我的疑问,尽管说!”
“第一,我们的人都在乍浦集中,倘或到了那时候,赵文华调来的兵,分几路兜了上来,封住后路。我们怎么办?”
“是的。这个顾虑,我也想过。”徐海很谨慎地说,“当然,顶要紧的是彼此信任,如果为防万一,有个最稳当的法子,我们可以提出要求,在要路上派人监视;倘或有军队调过来,立刻就可以有消息。我想,官军调动,有层层节制,而且人马未动,粮草先行;一看情势不妙,我们也尽来得及避开。”
“好!”陈东接着说:“第二,离卦之象为火,我们要当心官军用火攻。”
“船在海上,用火攻不大容易。”
“我是说,怕刚上船,还没有开航的时候,官军突然发动火攻,不可不防。”
徐海无词以答,只好反问一句:“如何防法?”
“这回头再商量。我先说第三,等上了船以后,又要防官军动手脚,故意把船击沉。这也是性命交关的一件事。”
“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
“虽没有听说过,不过不是不可能的。”
“好!就算可能。那么,如何防备呢?”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我们要一个人质,这个人当然是要紧人物,足可使得官军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一直不曾开口的江稻生补充着说,“我们要等船开脱险以后,才能放他回去。”
徐海心想,这倒不能说是无理要求,便点点头说:“我想,这是办得到的。不过,要怎样的人物,才算要紧呢?”
这个人选是陈东与江稻生商量好了来的。在这个局面之下,最紧要的人物,第一是胡宗宪,第二才是赵文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