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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选是陈东与江稻生商量好了来的。在这个局面之下,最紧要的人物,第一是胡宗宪,第二才是赵文华;这两位大官当然不可能抵押在贼巢中当押头,即令是阮鹗这一流人物,到底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倘说作为人质,无异投降的表示,胡宗宪要防到为言官一本严参,前程不保。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要紧不在乎官职,在胡宗宪少不得这个人。由这方面去想,便天造地设地有个人在——罗龙文。等陈东一提到这个名字,徐海大喜过望,心里在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怎么样?”见他未答,陈东催问一句。
“我在想,这个人够不够分量。”
“够,够!”江稻生一叠连声地说:“他是胡总督的军师,言听计从。而且,看样子他跟胡总督的交情极深,胡总督也决不肯拿他陷在我们这里。”
“这话说得很透彻。好吧,我们就要罗龙文来当押头。不过,总有个说法吧?”
“当然!不好说要个人质,只说请个要紧人长驻在我们这里来联络,一直到照料上船为止。这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照不宣。”
“好!就这样说。”徐海随便又加了一句:“等他来了,就算你们的客人。”
“不!”陈东立刻提出异议,“我们公推几个人看守。”
“那也可以。”徐海作出微感轻松的神色,“一件大事,总算有了结果了。明天仍旧请江二哥去接头。”
“多派几个人去,明天大家商量了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谈。”陈东说道:“辛五郎他们想先回日本。谈好之后,官军是不是可以先弄一条船来,把他们都送了回去,也了一件事。”
“这当然也可以谈。而且,我想,胡总督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那就是了。明天上午,我邀大家到我那里聚会;把事情敲敲定,就可动手了。”
等陈东在江稻生告辞,王翠翘和阿狗随即出现。他们都听清楚了刚才宾主的对话;此时又听徐海解释,他本来就打算将罗龙文请了来,就近商议一切,遇有疑难,随时斟酌。但以陈东本性多疑,不敢轻易出口,哪知天从人愿,竟由陈东自己提议,真是一桩意外之喜。
“你不要高兴,我看其中还有名堂。”王翠翘说,“不知道你想到没有,人质是他想出来的花样;那么拿人质交给他,不是正中下怀?为什么反倒推辞不要呢?”
“是啊!”徐海点点头,“我也觉得这一点不大合情理。”
“不大合情理的事还有。他说有三个疑问,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怕官军欺人,到时候收拾他们。倒是有个疑问,应该说在前面;反而摆到最后,不晓得是何道理?”
第十七章
江稻生去了5天才回来,结果非常圆满。胡宗宪答应了陈东所提出来的所有的要求,罗龙文只等这面派人去接,遣送倭人的大船,已经从定海调来,不日可到。
这些消息很快地传布开来,到处都有人当作一个喜讯在谈论。同样地在总数不到500的倭人中,亦是奔走相告,为了即将与亲属团聚而兴奋不已;并且自动地集合在一起,随时准备上船东去。
哪知负责管理倭人的陈东,所反映的意见,却全不是这回事:“遣送这些人回国,有点麻烦。”他脸色凝重地对徐海与叶麻说:“辛五郎告诉我,他们怕回国。”
“为什么?”叶麻很认真地说,“我看他们很高兴嘛!”
“能回国当然高兴。可是有件事不能答应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什么事?”
“他们要分东西。”
“分东西”就是分赃,这是少不了的。叶麻答说:“分就分!照老规矩,他们得一股,我们得四股,这没有什么难处。”
“不然。他们分两股——”
“去他娘的!”叶麻跳起来骂道:“凭什么?”
“道理也不能说没有。这一次他们的损失比较重。人死了一半,3条船都让官军烧掉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句老实话,能让他们有一半人活着回去已经很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一直不曾开口的徐海,用调停的语气说道:“多分一股是办不到的,酌量加一点倒可以。”
“我也是这么说。无奈辛五郎一定不肯。”
“不肯又怎么样?”叶麻大声吼着,“好便好;不好我宰了他们,丢到东洋大海喂王八。”
“你看!”陈东向徐海说,“叶老麻是这个样子,话就谈不下去了。”
徐海料定其中必有蹊跷,眼前先要探明陈东的意向,当然就不能闹成不欢而散的僵局;所以先极力安抚叶麻,“你先不要光火,请你性子耐一耐,我跟老陈来谈。”他拍一拍胸脯:“我担保,谈出来的办法,一定让你满意。”
“好吧,你们去谈。”叶麻气鼓鼓地坐向一边。
徐海将陈东一拉,躲得远远地,眼看着叶麻悄悄说道:“大概是辛五郎在那里捣什么鬼!这件事不大好,叶老麻的脾气你不知道?惹恼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气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是出于无奈。这件事倒不是辛五郎捣鬼,他也有他的难处。五岛列岛的男丁死得很不少,孤儿寡妇一直哭哭啼啼在吵闹,得要好好抚恤。如果今年的东西少一点,说是明年再来过,还可以搪塞得过去。如今跟官方和解,明年就没有指望了,不能不多分一点。”
说到后半段,徐海不断点头,等他说完,皱着眉沉吟了好一会说:“话虽不错,到底管不得那许多,只好酌量加一点。”
陈东不作声,当然是感到为难的表示,好半天叹口气说:“好吧!我慢慢去磨。就怕辛五郎只拿他们藩主作推托,事情就僵了。”
徐海听出一点因由来了,试探着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好办法呢?”
陈东沉吟着,时而望天,时而低首;眨眼咬嘴唇地做作了好一会才开口:“有个办法,或者可以试一试。”他说,“辛五郎如果还是推在他们藩主身上,我就塞他的口:我陪你回日本,你们藩主如果有什么话,我来解释。”
徐海一下就看到了他的腑肺深处,原来如此!他心里在冷笑:你想去日本,等到了川沙再走也不迟,为什么要抢先赶了去?非把你的根挖出来不可!
心里这样在盘算,脸上丝毫不露,只是堆满了笑容,连连答道:“这样好,这样好!”
于是,两个人又走回去,由徐海将他们商定的办法,告诉了叶麻,劝他委曲求全。
“话要说定。‘酌量加一点’,到底是加多少?”
“我看,”徐海望着陈东,用征询的语气说:“就是一股半吧!”
陈东点点头,转眼去看叶麻;他亦终于同意了。
徐海的想法,对于阿狗去侦察陈东的意向,很有帮助。因为他先是从陈东的手下去下功夫。那只能一步一步试探,绝不能心急,免得引起对方的怀疑。如今他改变了,找倭人去下手。
阿狗有语言天才,短短的时间,已学得一口很好的倭语;而且也深切了解了倭人的心理,有时单刀直入比迂回试探来得省事而有效。因此,他一直去找一个平时常在一起喝酒、玩女人、下围棋的好朋友冈本,开门见山地问道:“辛五郎最近是不是常跟陈东在一起?”
“不!还是跟平常一样。有时想找陈东找不着,照我看倒比平常反而少见面了。”
“那么,是不是常有书信呢?”
“这可不知道了!”冈本问道:“你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
这一问在阿狗意料之中。他自忖与冈本的交情,值得冒一次险,便摆出凝重的脸色,悄然说道:“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如果你愿意保守秘密,绝对不拿我跟你说的话,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辛五郎在内,我就可以跟你实说。不过,我也要预先声明,我所知道的也不多。”
“辛五郎那里也不能说吗?”
阿狗心想,过分坚持,可能引起冈本的怀疑,反为不妙,因而稍微作了一些让步:“事情迟早是要让辛五郎知道的,他是你们的头领,不得他的同意,你不能有任何行动,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他特意又叮嘱一句:“未得我的同意,你绝对不能说。你如不愿遵守这个约束,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只为了“大家的安全”这句话,冈本不能不接受他的条件:“好!我照你的话做。中国人讲究设誓,是不是要我也这样?”
“不必!我相信你。”阿狗说道:“我知道有个人出卖你们,正在利用辛五郎作一个抵挡外来攻击的盾牌。所以我要了解辛五郎的动态。”
“喔,”冈本问道:“这个人是陈东吗?”
“我没有这么说。”
冈本会意了,他话虽没有这么说,实际上是指的陈东。为了大家的安全,他觉得不能不尽量要求解释。
“这个人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出卖我们的自由,还是我们的性命?”
“两者必居其一。”
“那么,”冈本又问:“他是怎么出卖我们?”
阿狗笑了:“我能回答你这句话,就不必跟你打听什么了!”
“是的。”冈本已完全明了他的来意,接着问道:“我可以如何效劳?”
“不是为我,是为你们自己。”阿狗的脸色又转为郑重了,“这件事只跟你一个人谈;换句话说,我也只有你一个帮手。
目前我最需要的,就是刚才我问你的那些话。“
“你是说,那个人跟辛五郎之间有什么接触,或者有什么书信往来?”
“是的。”
“我知道了!我想法子去打听。”冈本问道:“打听到了我怎么跟你联络?”
“我每天会去‘慰安所’。”
“对!那是个联络的好地方。”冈本喉间咽咽有声:“此刻就到慰安所去喝酒!有兴致吗?”
※ ※ ※
“慰安所”是专为倭人而设的妓院;但是,为倭人“慰安”的不完全是营妓。
其中大部分是嘉兴、平湖、桐乡、石门一带的流痞;小部分是来自九州西部一带,自甘肉身慰劳的倭妇。这地方,最初是连诸酋部下的小喽罗也同样接待的,以后因为争风吃醋的纠纷,无日无之,轻则殴斗,重则拚命,甚至演变到呼啸同类,白刃相搏,如遇大敌的地步。于是,辛五郎与陈东相商,取得诸酋的同意,禁止海盗进入;但如出于倭人相邀,不受限制。阿狗因冈本的关系,能够出入无阻。
他不但在慰安所能够出入无阻,而且深受欢迎。因为他从小在杭州瓦子巷厮混,勾诱人家的习惯忌讳,以及姑娘们的爱憎好恶,深切明瞭,自然处处投缘凑拍。至于来自东瀛的倭妇,接客一视同仁,原无华倭之分,只觉得阿狗温柔体贴,彬彬有礼,较之她们的好些粗鲁横暴的同胞,高明得太多,所以无不加以青睐。其中有个来自鹿儿岛,名唤照子的艺妓,对阿狗更是情有独钟。
不巧的是这天照子不在慰安所。据说辛五郎宴客,从慰安所召唤8个人去侑酒。照子色艺皆臻上选,当然少不了的。
“不凑巧了!”冈本为阿狗不欢,“真是抱歉。”
正好相反,阿狗心里很高兴。因为正要打听辛五郎的动态,而恰巧辛五郎宴客,请的是什么人?讲了些什么?明天问一问照子,必有收获。
“我们另外找吧!”冈本向“当番”的姑娘问道:“可有出色的人?”
“有一个中国姑娘,来了不多几天,实实在在是个美女,不过性情很不好,恐怕会得罪贵客。”
“不要紧!”冈本指着阿狗说:“什么脾气坏的女人,遇见他都发不出脾气
了。“
那当番的姑娘名叫杏子,对阿狗也是有意的,嫣然一笑,不说什么起身而去,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杏子也很好,好处要到单独相处时才领略得到。你觉得如何?”
“不必!我怕照子会不高兴。”
“那你就错了。”冈本笑道:“日本女人跟你们的不同,不大会妒嫉的。”
“如果用情专一,不是更好吗?”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冈本问道:“你真的对照子用情很专一吗?那样,你将来会痛苦的。”
“为什么呢?”
“你忘了吗?我们都要回去了,照子不可能一个人留下来跟你。”
“喔,你说这个!”阿狗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问道:“你认为我有没有笼络照子的必要?”
冈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的心思很快,也很深,我不能不佩服。”
阿狗笑笑不作声,只举杯相邀,开怀畅饮。喝不多时,门口有条俏影闪现;接着,竹帘掀处,进来一个姑娘,阿狗从未见过,猜想就是杏子所说的新来的中国姑娘了。
“坐!坐!”杏子向她招呼,然后用倭语为阿狗与冈本介绍:“她叫粉蝶。你们看,不像蝴蝶一样美吗?”
粉蝶听不懂倭语,也不谙倭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