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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叶麻一把拉住徐海问道:“今天你做新郎倌?”
“喏!”徐海顺手一推阿狗,“新郎倌在这里!”
这是连阿狗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一愣之下,急于去找一个人细问究竟,撒腿就跑。
“新郎倌怕难为情,逃掉了!”叶麻拍手大笑。
阿狗却是避开一路上要拦住他说话的人,头也不回地直奔上房;闯入堂屋,迎面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蝶,她笑嘻嘻地说道:“新郎倌来了,恭喜,恭喜!”
阿狗不理她的话,只问:“翠翘呢?”
“在里头。”粉蝶指着卧室说,“替新娘子在上妆。”
阿狗大踏步上前,掀起门帘一看,第一个入眼的是照子,已经换了装束,虽非新娘子照例得穿的凤冠霞帔,却是王翠翘最好的衣服,上穿银红绣彩蝶的细纱袄;下面是一条大红百褶裙;头上改梳了一个宫妆的高髻,插戴着满头的珠翠,王翠翘将她打扮得富丽非凡;唯一碍眼的是一双露在裙幅外面的大脚。
阿狗看得傻了,自觉不便大呼小叫,只招手等王翠翘走到面前,方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要娶照子吗?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趁今天就办喜事,早入洞房。兄弟,”王翠翘笑着问:“你怎么谢媒?”
“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阿狗搔着头皮说:“心里闷得慌!”
“你真是糊涂新郎倌!”王翠翘答说:“好在吉时还早,你跟新娘子先去谈一谈吧!”
终身大事,不是开得来玩笑的。到此时为止,阿狗还持着保留的态度;所以听王翠翘这一说,正中下怀,而且进一步提出要求:“我能不能单独跟她在一起,好好谈一谈?”
王翠翘也知道,这不仅是阿狗的私事,且也牵涉到极紧要的公务,当然一口答应,手指着套房说:“到里面去谈好了!”
“谢谢!”
“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王翠翘笑着问。
阿狗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冒出这两个字来?不过此时无暇细想,亦无暇作答,笑一笑往里走去。
照子是一直在注意他跟王翠翘相谈,虽然听不懂中国话,可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对这突如起来的喜事,有着无限的困惑,而自己却不知如何解释?因此在目迎的眼色中,不免流露出不安。
“照子!”阿狗说道:“你请到里面来。”
“是。”她驯顺地答应着,起身跟在他后面,直到套房。
阿狗进屋回身,方始发现穿了汉家衣裳的照子,走路的模样很特别,伛偻着腰,双手按在小腹上面,倒像闹肚子疼似地,不由得便皱了眉。
“坐下来谈!”
这坐高椅子,在照子亦很不习惯,姿势便显得僵硬难看。阿狗自然而然地生出疑虑,怕照子过不惯中国家庭的生活。“你跟徐太太,”阿狗是指王翠翘,“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在你走后不久,有人领我到很舒服的一个院落,不久,她就来了。”
“她怎么说?”
“她写字问我,识不识汉文,我点点头。这样我们就开始笔谈了。”
“谈些什么?”
“她第一句话问我,愿意不愿嫁你?这句话,我觉得很难回答。”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如果你愿意娶我做妻子,我当然有许多话要先问一问你。所以,我考虑之后,回答她说:”我希望能见到李君。‘“
“嗯!”阿狗又问:“她怎么说呢?”
“她说你正忙着遣送的事;又说,你已经告诉她,愿意娶我为妻。她是你的姊姊,特地出面来主持婚姻。听她这一说,我比较放心了,告诉她说:”我愿意‘。“
“那么,就在今天行礼,是谁的主意?”
“也是徐太太的主意。”照子答道:“她说,今天行礼,就有我的许多熟人可以看到婚礼。我想,至少辛五郎可以看到。此外——”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非追问不可的,尤其是她那一笑带着诡秘的意味,更使阿狗不放心。便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不说下去?”
“你说我想得太深,知道得太多。我认为这是对我的很好的忠告。一个妇人,不宜与闻家庭以外的事。”
“你忽然发这么一番议论,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说,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也许我的想法不对,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想得多而不肯对我说,更不好!”
“好!”照子立即接口,“那我就对你说吧!我猜想徐太太知道你今天限制我的行动的缘故。她希望我们今天就结成夫妻,那一来,彼此祸福相同,我就不会跟任何人说你所不愿我说的话了。”
这番猜测,在阿狗看非常正确。以王翠翘的性情来说,她确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应该掺杂不相干的因素在内,所以阿狗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答应在今天就行礼?”
“是的。”
“是为了消除她对你的疑虑?”
“不是!”照子清清楚楚地答说:“是为了向你表示我的忠诚,我们的婚姻,不应该受第三者的干预。”
阿狗对她的答复,深为满意,想了一下说:“我现在还有几句话问你:”第一,你嫁了我,将来会不会懊悔?“
“不会。绝不会!”
“第二,倘或过不惯中国家庭的生活呢?”
“一时也许不惯,慢慢就好了。”照子答说:“我很会忍耐,会细心去学。”
“好!”阿狗又说:“第三,你会不会想家?怀乡病是无药可医的。”
“不!我知道有一样药,很有效。”
“是什么?”
照子羞涩地微笑着,低下头说:“是丈夫的体贴。”
阿狗可真忍不住咧嘴而笑了,“你何以能信任我?”他问:“也许我另外有了妻子呢?”
“没有!”照子答说:“我曾多少次明白问你,暗中试探,确信你并没有妻子,也没有喜欢的女人。”
原来照子倒真是有心人。阿狗情不自禁地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的前额笑道:“我没有喜欢的女人,唯一的例外是:你!”
“你”字出口,门上响了起来,是王翠翘在门外喊:“新郎倌也该打扮打扮了!到了晚上,关起洞房,有多少话不能说?快请出来吧!”
打扮新郎倌无非剃头刮脸,香汤沐浴,衣帽鞋袜,全新到底。平民百姓家的新郎倌,照例得穿秀才服饰,是王翠翘亲手替他挑选,一件簇新的宝蓝湖绉遥溃低刻校煌飞弦欢バ浇恚行南庖豢榈焐胪该鞯某し叫伪κ涿街矮n瑕”;脚上是绫袱缎鞋;最后才是“披红”,一条红缎带斜十字扎在胸前;方巾上颤巍巍插两朵金花,宛然新秀才游街的模样。
“啧,啧!”徐海大为称赞,“看你这副打扮,哪个会相信是当年瓦子巷——”
一语未毕,只听王翠翘重重咳嗽一声,徐海会意是阻止他揭阿狗底,急忙缩住了口。
“实在漂亮!”徐海改口掉了一句文,“好似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打扮得不错吧?”王翠翘笑嘻嘻地,显得很得意。可是阿狗只能站着不动,一动就显原形!他从来没有穿过长衣服,去见总督,亦不过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衫。穿长到脚面的袍子,变得不会走路了。
“不行!翠翘姊,我穿不来这种衣服。”
“凡事都有头一遭。你要学学做个衣冠中人,将来或许会做官,趁早学一学官派。”
阿狗无奈,只能接受拘束。任凭他人搬弄着到了厅上,在辉煌灯烛,满屋嘻笑的热闹气氛中,与照子交拜天地,结为夫妇。
礼罢开筵,第一桌居首座的两个贵客,一个罗龙文,一个是辛五郎——这是王翠翘的主意,说照子无亲无眷,辛五郎就好比她的主婚人,理当敬重。
其次是陈可、冈本、陈东,徐海做主人。6个人分据大八仙桌的三面,朝外系着漆金的桌围,居然是正式宴请大宾的气派,使得已略谙中国礼节的辛五郎,不无受宠若惊之感。
“参加今天的婚礼,我觉得很意外,当然也很高兴;不过,”
辛五郎说,“也很有感慨。”说着,他举杯起额,表示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罗龙文最会察言辨色,听了陈可翻译,知道辛五郎这些言语,不是没话找话的敷衍,便引逗着答说:“意外与高兴,大家都有同感;就不知道辛五郎的感慨是什么?”
陈可拿他的话译了过去,辛五郎听完先点点头,又干了一杯酒,方始开口:“我在想,像今天这样的欢乐,一个人的一生中,遇不到几次,应该特别珍惜。”
“是的!”罗龙文说:“中国人有句话:”化干戈为玉帛‘;倘非如此,像今天这样的欢乐,一个人一生中,一次也不会遇到。“
陈可是个秀才,肚子里颇有些墨水;日文的造诣亦很高,所以这段话翻译得很好。只看辛五郎全神贯注,不断重重点头的姿态,使人想到他已充分了解。
“中国确是泱泱大邦。‘化干戈为玉帛’的教训太好了。我愿以有生之年,奉行这句中国古训。”说罢,辛五郎从罗龙文开始,遍饮同席,是很兴奋也很诚恳的样子。
于是,罗龙文说了许多话,他说了解“应仁之乱”以前,足利幕府的腐化暴虐,为日本各地带来悲惨的灾祸,20年中,几次发生大饥馑。宽正元年的大饥馑,惨绝人寰,百姓只能吃草根树皮;而足利幕府中的显要,仍然穷奢极侈,连后花园天皇亦忍不住吟诗寄慨。
由陈可一段、一段翻译到这里,冈本插嘴问道:“罗君可记得那首诗?”
“是一首汉诗。”罗龙文讨副纸笔,将后花园天皇所作的一道七绝,写下来交与陈可。
于是陈可用音读的倭语,朗声念道:残民争采首阳薇,处处闭炉锁竹扉。
诗兴吟酸春二月,满城红彩为谁肥?
“这首诗是规劝足利幕府第八代将军义满的。然而亦仅止于规劝而已。”罗龙文又说:“‘应仁之乱’一起,群雄并立,各自争胜。有些诸侯穷兵黩武,扰及中国,伤了彼此的和气,是件很不幸的事。我想,唯有玉帛,可化干戈。这次和解以后,我一定请胡总督上奏朝廷,恢复‘勒合船’,互通有无,彼此得利,岂不皆大欢喜。”
等陈可将这番意思翻成倭语,只见辛五郎与冈本,激动不已。一再示意,愿长保友好。在座的人,自然亦感到安慰;唯一的例外是陈东,虽然随众举杯,亦有笑容,但眉宇间有着掩隐不住的忧虑不安。
“罗小华今天很出风头,着实露了一手。我真不懂,倭人的历史,他怎么会那么熟悉?什么‘后花园天皇’,前花园天皇的,真叫人闻所未闻!”
“我也听说了。”王翠翘笑道,“陈东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猜可以猜想得到。这一来,他想辛五郎帮他勾引新倭来捣乱,不就很难了?”
“是啊!不过实际上好处不在这上头;好的是陈可跟辛五郎商量什么,便很容易谈得拢。”
“谢天谢地!但愿早早成功。”王翠翘忽然问道:“你也会觉得很有趣吧?阿狗居然成亲了,而且娶了个倭女。”
“我不觉得有趣。”
“你不觉得?”王翠翘诧异地问:“为什么?”
“别人做新郎倌,又不是我做新郎倌。”
王翠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想做新郎倌容易,找个新娘子就行了。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你是说我?”王翠翘假作吃惊似地,“那倒真教我受宠若惊了!”
这也是不肯正面表示态度的一种态度。有好几次了,徐海曾经暗示,愿意娶她为结发夫妻;而王翠翘始终装作不解,使得徐海困惑万分,不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今天因为阿狗的婚事而引起的感触,特别强烈,便下定决心,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翠翘,你不要装佯,痛痛快快说一句!喜欢我就嫁给我;不喜欢我,今天就分手,我马上搬到前面去住。”
“唷、唷!”王翠翘故意逗他,“发的什么牛脾气?”
“对了!我就是牛脾气;不发则已,一发就收不住。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惹我发牛脾气。”
“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敢嫁你。”
“此话怎讲?”
王翠翘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说得很难听,不过是实话,自古以来,强盗受招安,做到大官的很多;窑姐儿做官太太,别人就会当笑话讲,害你不好做人。”
听得这话,徐海长长地透了口气,脸色立刻和缓了,“我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为难,所以始终不肯松一句口。原来如此!”他说,“我说个人,你倒想想,梁红玉!”
这位宋朝的巾帼英雄,举得很适当。梁红玉金山擂鼓,助夫大奇金兵,也正就像此刻她的助徐海共图平倭之功。王翠翘心动了。
“除非,”徐海又故意哭丧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