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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师爷的大才,这封信一定会写得很好。不过,这时候用不着讲客气;话不说明白,反会误事。其中的利害关系,请你要指出3点。”
“是的。你说!”罗龙文暂且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专心一志地倾听。
“第一,是罗师爷的安全。”
“我知道。这应该摆在最后说。”
“这请罗师爷自己斟酌。”阿狗接着说:“第二,人在你们那里,东西还在我们手里。好便好,不好一火而焚之,让赵文华落个两手空空。”
“是的,这话很切实,赵文华不能不顾虑。”罗龙文问:“第三?”
这样反复辩诘,语言似乎不着边际;其实也是阿狗与张怀商量好了,有意来试探罗龙文的。试探的结果,已很明显,也能满意:第一罗龙文对于徐海亦在被捕之列,确不知情;第二、罗龙文毕竟也珍惜自己的性命。因而可以用威胁的手段使他就范。
第二十一章
当然,阿狗不会跟罗龙文一起到嘉兴,变成一方面放虎归山;一方面自投罗网。他跟张怀都认为只要局面能控制得住,便就有了与官军周旋到底的本钱。如今这笔“本钱”已经到手了,罗龙文的本心也探测明白了,不妨开门见山说个明白。
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便由阿狗发言:“罗师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赵文华也好,胡总督也好,总之,官军已经无法教人信任。我现在老实告诉罗师爷,这里所有的人马,都看我们两个人的动向;我们俩的动向,要看罗师爷的态度。”
罗龙文一惊!发觉阿狗的态度,已有绝大的改变,原来是帮着官军,平定局势,料理善后;现在变成利用余众,对抗官军。然而,不过片刻之间,何能说服叶麻、陈东等人的部下,甘受驱使?看来亦不过空言恫吓。不过,诸酋部众,蛇无头而不行,正在群情惶惑之际,倘有人出头来维持,其言亦容易见听。所以,即或此刻是说大话,但到了明天很可能成为事实。照此看来,阿狗的这番话,仍旧不能不重视。
“第三,”阿狗在罗龙文对面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罗师爷,我想先请问你,官军到底有用没有用?”
问到这话,罗龙文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官军无用,才不能不走招抚这条路子;如今阿狗作此一问,显然是表示,并不惧惮官军,倘或所求不遂,或者一口气咽不下,仍会拼命。官军虽众,亦必落个两败俱伤,那时言官参上一本,不但胡宗宪禄位难保,就是赵文华的前程,亦未见得能由严嵩回护得住。
他在想,这三点威胁,险了自己的一条命,为胡宗宪所珍惜,赵文华未必重视以外,另外两点关系重大,赵文华决不能不顾。
转念到此,慨然答道:“李老弟,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完全明白。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还你们新鲜无恙的一个徐海,一个洪东冈。不过,你们两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的一切,都按原来的步骤做。如何?”
“那么官军呢?慢慢逼拢来了!我们不能坐着等死。”
“不会,不会!我要胡总督马上下令退兵。”
说着,罗龙文已经下笔如飞,将阿狗所提几点,都写了下来,要求胡宗宪立刻跟赵文华交涉:第一、退兵;第二、释放徐、洪两人。
“信写好了!谁送?”罗龙文看着阿狗说:“我有句话,似乎不便出口。”
“不妨!请说。”
“李老弟,你不要误会我是在耍调虎离山的花样,这封信,最好你去见胡总督,当面递交。”此言一出,阿狗与张怀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罗龙文脸上,紧盯着看,是要看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出于本心。
“当然,这里也要紧!你们倒去商量、商量看。”说着,罗龙文起身走到一边,表示特意回避,好让他们密谈。
阿狗觉得确有与张怀细作计议的必要,便使个眼色,首先往外走,张怀会意,紧跟在他身后,到了院子里站定,面对面低声交谈。
“怎么样?”阿狗问道:“你一个人顶得住,顶不住?”
“你,你的意思是,真的想去跑一趟?”
“是的。非我亲自去,不能有确实结果。”阿狗答说:“胡总督或许另有难处,信里不便说,只有当面问他才能弄清楚。”
张怀点点头,想了一会答说:“现在情势变过了,都在等消息。如果骗一骗他们,我想可以骗得过去。”
“怎么骗法?”
“就说各位头儿被扣,是一场误会,大家稍安毋躁,等你去见了胡总督再说。这样不就稳住了吗?”
“这是条缓兵之计。好倒是好,只怕有件事岂不过。”阿狗看着天色,“快天亮了!吴四、小尤两个人的踪迹,不容易瞒得住,那时候真相就会戳穿。”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说他们吃里扒外,所以先关起来再说,再有一个办法是,索性把他们放出来,说是一场误会。”
“第二个办法不妥。就照第一个办法做吧!”
商量既定,阿狗将张义胜找了来,匆匆说明经过,请他与张怀合力维持现状。并且约定当天下午,一定赶回,然后找了两匹好马,带着喜儿直驰嘉兴。
罗龙文的信果然有力量,一投进总督辕门,胡宗宪立刻接见。
阿狗在胡宗宪亦是另眼相看的。前几次相见,因为要瞒人耳目,所以彼此装得毫无渊源似地,此刻却无所顾忌,阿狗觉得可以畅所欲言了,“大人,”他说,“徐海怎么样投过去卧底,怎么样从中苦心策应,这些情形,大人完全知道。如今这样子待他,恐怕以后没有人敢替大人出力了!”
话说得很率直,并不怕冒犯总督。胡宗宪内疚于心,亦不以他的话为忤,紧皱着眉,摆出一脸的苦恼,连连答说:“你不要着急,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想法子。”
见此光景,阿狗放了一半心,进一步追问:“罗师爷猜想,是赵大人不讲道理。请问大人,可有这话?”
“我也不瞒你,不过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能传出去。罗师爷的猜想不错,是赵大人在作梗。”
“为什么呢?”
“他也有他的理由,说朝廷花了这么多粮饷,征调这么多队伍,结果不能把海盗头目一网打尽,对皇上不好交代。”
“大人!”阿狗立即接口,“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说明,徐海不是海盗。”
“这话,”胡宗宪很吃力地说,“现在讲不清楚了。”
阿狗大骇!汗流浃背,满眼金星,连声音都结巴了。
“怎么讲不清楚?”他说:“如果徐海是海盗,那么指使他去做海盗的人,该怎么说?”
这可真是冒犯了,无异指着胡宗宪的鼻子质问。然而胡宗宪却只能报以苦笑。
“坏的是,徐海过去做过海盗,有案底在那里的,所以分辨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阿狗越发着急,几乎哭出声来,“大人、大人!”他说,“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解释,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就因为他没有出家做和尚以前,干过这一行,投过去,人家才会相信。不然,人家为啥拨几千人给他?为啥听他的话?为啥敢来投诚?杀投降的人是伤天害理的呢!“
这下胡宗宪亦变色了。倒不是因为阿狗的话说得太直,而是想起“杀降不祥”这句话。于是,顿一顿足说:“我一定去争!你先回去,跟罗师爷说,退兵这一点,已经下令了,徐海我一定想法救他。”
“是,多谢大人!不过,洪东冈呢?”
“那可没有办法了。”
“大人!”阿狗有些性急的模样,“洪东冈亦非释放不可!不然罗师爷的性命不保,洪东冈的手下一定饶不过他。”
这使得阿狗遭遇到了极大的难题。在情势上,坚持要求释放徐海,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态度如何强硬无礼,胡宗宪不能不容忍,而洪东冈的情形与徐海大不相同。不可相提并论,也就无法强责胡宗宪必须释放洪东冈。
可是,洪东冈如果不能与徐海一起脱险,不仅道义上对张怀无法交代,而且事实上亦不能取得张怀的支持,合力维持局面。这一点不能不明白告诉胡宗宪,极力争一争。
经过恳切的说明,胡宗宪勉强答应,将洪东冈与徐海并作一案办理。而阿狗则又表示,要听到确实信息,再回桐乡,胡宗宪无奈,只好立刻去见赵文华。
※ ※ ※
看完罗龙文的信,赵文华的脸色很不好看,胡宗宪不免忧疑,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汝贞!”他说,“这罗小华,究竟帮谁?”“华公何出此言?胡宗宪答说,”罗小华忠心耿耿,决无可疑。“”我看,他是受了胁迫,才写这封信的。“赵文华摇摇头,将信递回给胡宗宪。很明显地,是无可商量的表示。
胡宗宪深悔处置失当,应该作为自己的意思,有所建议,不该将罗龙文的信给他看,变成受人要挟,不得不听,在气量狭窄的赵文华,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事已如此,只得将错就错,索性威胁他一番。主意打定,便即摆出忧形于色的神态说道:“华公,即令罗小华是在受胁迫之下,写的这封信,可是他说的话,是实在的情形,不能谓之为危言耸听。”
“何以见得?”
“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狗急跳墙,人急悬梁,逼得他们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胡宗宪说,“倘或华公一定坚持原来的主意,拿徐海与洪东冈视作叛逆,一起治罪,我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有一点我不能不先陈明,也就是说,请华公先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呃!”赵文华问:“什么要求?”
“请华公从速移驾杭州。”
“这,这是为什么?”
“我接到报告,说为徐海不起的人很多,其中有些人跟徐海有生死相共的义气,恐怕会作出不利于华公的举动来。果真如此,我的责任担不起,杭州,我完全能够控制,可以负责保护华公。”
一听这话,赵文华脸色都急白了,“他们敢!”他色厉内荏地说:“我倒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胡宗宪说到这里,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顿一顿足,颓然长叹。这样的表情,越发惹起赵文华的惊疑。
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胡宗宪自喜得计。这一下对症发药,一定可以将他吓得让步。
哪知一念未毕,赵文华吼了起来:“你别吓我!汝贞,我告诉你,”他转为很严厉的态度,“我绝不放那两个贼酋,我也不到杭州。看他们其奈我何?”
胡宗宪与赵文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他这么大一个钉子,心里当然很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因而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红,好久都不能复常。
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赵文华当然要反省,自觉是太过份了些,便放缓脸色加以抚慰。
“汝贞,”他说,“不是我坚持己见,实在是于你我的前程,大有关系。昨天还接到东楼的信,说已有人做好洋洋洒洒的大文章,等着向皇上奏贺削其大难。你想,是这样子的期待,不弄得起漂亮亮的,行吗?”
“华公的意思我知道,无奈事情不容易。在桐乡的贼赃,如果一火而焚,只怕华公在各方面更不好交代。”
“这,我也想到了。”赵文华答说,“目前对贼酋是采取软禁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投鼠忌器;烧了贼赃,诸酋罪无可逭,必死无疑。我想,你不妨再其他们一起,叫他们写信回去,决不可轻举妄动!”
“这当然可以办到,而且一定有效。可是,能骗得几时呢?”“骗得一时是一时。”赵文华说,“蛇无头而不行,小喽罗虽众,容易收拾。我也不信他们之间会讲什么义气,敢来行刺!”
他越说,头仰得越高,到后来竟是无视于胡宗宪,一个人仰天在自说自话了。见此光景,胡宗宪知道多说无益,且先照他的话,将软禁在平湖的诸酋先安抚下来再说。
然而对阿狗如何交代呢?胡宗宪坐在轿子里,不断在自问,直到快至府第,灵感突生,想到了一着险棋,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这步险棋,大可一走,但要非常小心。
回府立刻派人将阿狗找了来,在书房接见,“怎么办?”他一看到阿狗就顿足,“我什么话都说到了,哪知赵大人竟像吞了秤砣似地,铁了心了!”
接着,胡宗宪将赵文华交涉的经过,细细说了给阿狗听,一再申述,赵文华不相信会有人敢向他行刺。不受恫吓,事情就难办了。
阿狗听罢,气愤忧急,不由得便问:“那么,徐海就这么不明不白做了冤鬼?”
“话不是这么说!我的本心你是知道的,只要有法子救他,我一定照办。我知道你也很有计谋,不妨仔细想一想。”说到这里,胡宗宪起身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批完几件要紧公事,马上回来。”
这番举动,过于突兀,使得阿狗简直无法揣测他的用意,所可断定的是,胡宗宪的举动,必有深意在内,该静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