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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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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此地,决不能再为徐海与胡元规添麻烦、添烦恼。

就这一念之转,他变得坚强了,也冷静了。心想,此时第一要紧之事,是救徐海的“心死”,要拿人世间他不能忘怀的东西去打动他,让他感到生之可恋,才会挺起腰来做人。于是他说:“二爷,你真什么都丢得开?连翠翘姐在内?”

这一问将徐海问得愣住了。脸上的颜色渐变,消失了漠然的平静,而是说不出的惆怅与眷恋,并且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二爷,”阿狗故意拿话激他:“入地狱的话,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没有那份勇气。”

徐海一震,眼睛睁大了,仿佛发怒似地,令人害怕;但终于低眉垂首,悄然沉思着。

沉思之不足,绕屋蹀躞,时而仰望,时而住足。阿狗只是将视线绕着他,却不发一言。

好久,徐海复回到病榻前面,取壶斟酒,连饮三杯方始住手。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里抛,一面双睛不住乱眨。

“兄弟,”徐海的眼神,又变得活泼而有光采了,“你有桐乡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好!”阿狗从如何部署一直谈到将王翠翘送到石门,紧接着建议:“二爷,如果你必得委屈过日子,我把翠翘姐去接来,跟你作伴。”

“这不必急!”徐海沉吟了一会,低声嘱咐:“我倒有个法子,面面可以顾到。说出来,你看行不行?”

“好啊!”阿狗兴奋得要下床来,“快说,二爷!”

“你安静点。”徐海将他身子捺住,“不一定能行。”

徐海是想出一个掉包的办法,跟赵文华说,诸酋皆已处死,暗处里将徐海与洪东冈放了出去。这样,赵文华对朝廷便可以交代了。

“可以,”阿狗惊喜地说:“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第一、我要有个安顿的地方。我还没有想出,何处堪以容身。”

这一下说得阿狗愣住了。他心里在想,最好是仍旧回去做和尚,但王翠翘总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

“第二、倘或赵文华坚持明正典刑,那要‘验明正身’: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不能拿死囚来假冒。”

“这一点可以避免。”阿狗答说:“只要胡总督跟赵文华说,怕有人劫法场,责任担不起。”

“那不妥!”徐海大摇其头,“赵文华说一句:不要紧,多派队伍警戒法场。那一来反而骚扰地方,不是弄巧成拙?”

“不管它……反正这是胡总督的事,让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甚至独断独行,索性先办了,再拿三真两假的五颗人头去给赵文华看也好,随他自便。总之这个要求他非答应不可。麻烦的倒是你到哪里去隐姓埋名?”阿狗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不必瞒胡朝奉,那请他进来一起商量好不好?”

“也好!”

于是徐海亲自出室招呼,将胡元规邀回原处,说了他跟阿狗的意见,胡元规亦一样地大为兴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成了!”

“怎么?”阿狗问说,“徐二爷怎么办?”

“果然明山师愿意做个‘黑人’,一切都是我的!想还俗,我替明山师置一份家当;仍旧遁入空门,我盖一座寺,请明山师住持。”

“地点呢?”

“黄山如何?”胡元规看着徐海问,“或者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

“我看,庐山好。徽州我也住过,在黄山或许有人认识我。”“我也觉得庐山好。”阿狗接口,“我陪徐二爷一起到庐山去住,就怕——”

“怎么?”

“就怕,”阿狗望着徐海说,“翠翘姐住不惯。”

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到此算是有了转机。本来还应该谈一谈细节。只是胡元规顾虑到阿狗的病体,坚持要他休息,正好临时延请来的,一位懂医道的药店伙计也到了,事先听说了病症随身带着治呕血的药,诊完了脉,亲自调煎汤头,让阿狗服下,保证数天之内即可痊愈。

“兄弟,”徐海叮嘱他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也不要多想,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等你身子好了,还有许多大事在等着你呢!”

“我知道,我挺得住。”阿狗答说,“请你跟朝奉再好好商量,明天接派我做什么,不要顾虑,尽管交代我。吐口把血,算不了啥。”

徐海点点头,不置可否,与胡元规仍又回到厅中,另有一番不能让阿狗与闻的密语。

“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了安病人的心。我看是办不通的。”

徐海沮丧地说,“再说句实话,要我隐姓埋名过日子,等于偷生,真不甘心。”

听此一说,胡元规大为惊愕,愕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阿海,你是不是在怪我?”

徐海去卧底,由于胡元规的策动,因此,对于徐海目前的遭遇,他不能不负责。说这话的意思,自是有故意相激的意味在内;而徐海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感到满怀抑郁,坦率地说:“我没有想到胡总督是这样子没主张。”

“这话,”胡元规不能不辩,“其实不然。不过胡总督的难处,请你要体谅。刚才你想出来的办法,我敢拍胸说一句:胡总督一定做得到。至于你的隐姓埋名,也不过三两年的事,等赵文华一垮下来,你仍旧可以出头的。”

“等他垮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过,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如果诸事顺利,或许还用不到。”

“什么叫诸事顺利?”徐海问道,“莫非胡总督要动他的手?”

胡元规想了一会,静静地答一声:“是的。”

“噢!”徐海很感兴趣地试探:“是不是已经有了治他的法子?”

这是一大机密,只有胡元规知道——事实上是胡元规的献议。他想既然已透露了,不妨说明白些,所以很快地答说:“是的!已经想好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所谓以毒攻毒。是从“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这句话上得来的启示,利用严嵩父子打倒赵文华。这需要有个人在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左右发生作用,明挑暗拨,对严氏父子与赵文华搞成水火不并容之势。

“这个人也有了。”胡元规说,“只等这里的事一完,就可以开始部署。”

“这个人是谁?”

“你总也该想得到。”胡元规一字一句地说:“罗小华。”

他未说之先,徐海也想到了,只有罗龙文堪充评选,只不知胡宗宪如何能让罗龙文成为严世蕃的亲信?照现在的情形看,胡宗宪想要跟严氏父子拉关系,非通过赵文华不可;然则,要让罗龙文列为相府门下,当然亦需要赵文华的保荐,这中间就很有疑问了。

见他默默不语,胡元规只当他不以为然。徐海的足智多谋,是他一向所佩服的。因而很郑重地问道:“阿海,你觉得此计如何?有没有比罗小华更适当的人选?”

“这一计当然很高;罗小华亦是再适当不过的人选——此人天生来就是一个策士;最难得的是,又天生来是一名清客。他能够到得了严世蕃身边,一定可以发生极大的作用。不过,他能不能到得了严氏父子身边,实在难说。”

“喔,”胡元规越发全神贯注了,“阿海你的意思是,会有人从中作梗?”

“当然,什么人会在中间作梗?你总也应该知道。”

“你是指赵文华?”

“你想呢!”徐海反问一句,“既然是个帮手,何以不举荐给赵文华,反要赵文华举荐到相府。岂非事出常理之外?”“这话不错。不过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在赵文华这面,胡总督也替他找了个帮手:徐文长。”

“徐文长?”徐海困惑了,“他能帮赵文华什么忙?”

“替他代拟青词。”胡元规问说,“什么叫青词,你总懂吧?”

“我是和尚,不懂道士的那套花样——”

“阿海,”胡元规急忙打断他的话,歉然地说:“我失言了!你当然懂青词。”

徐海笑一笑。停了一下说:“拿徐文长举荐给赵文华,如果说是替他去代拟青词,应该要防到严氏公子不高兴。弄巧成拙,反为不妙。”

“是的,胡总督也想到了。”胡元规答说,“不过要让罗小华到了严氏父子身边,自然会替胡总督解释。”

“这是如意算盘。”徐海率直地批评,“朝奉,你跟胡总督看得赵文华太无用了,以为可以听凭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果然如此,是件很危险的事。倘或我是赵文华,兼收并蓄,要徐文长、也要罗小华。请问,胡总督又如之奈何?”

“啊!”胡元规不安地自语,“这倒没有想到。”

见此光景,徐海不自觉地忘了自己的处境,专心一志地为胡宗宪设谋。略想一想说道:“让罗小华投入相府,是个好主意;不过决不能借助赵文华。其实,又何必借助于赵文华?以罗小华的多才多艺,不会设法自荐吗?”

胡元规看徐海意思有些活动了,便先撇开罗龙文以何途径投入相府一事不谈;话题转到赵文华身上,以悲愤的神情,絮絮地讲赵文华如何残兵以逞的劣迹,希望能够进一步打动徐海。

徐海原是血性男儿。只为不惜纵井救人,反而招致落井下石的打击,自然有满怀的愤郁,不觉有万念俱灰之感;尤其是与胡元规面对面相谈,想起当时他来劝驾时,也是这般促膝深谈,以昔视今,感慨更深,所以言语中特多牢骚。如今发泄过了,心境比较涵虚而易于纳言,所以听完胡元规的话,激起侠义心肠,又愿意助胡宗宪一臂之力了。

“但是,我亦不帮助胡总督个人,为国除害,人人有责。”

他说,“能够把赵文华打下去,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当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他突然又一转:“只怕我效不上劳。”

“哪里有这话?”胡元规急忙敲钉转脚地加一句:“非你帮忙不可!这件事你的忙帮定了!”

“未必见得。说不定我还没有来得及帮人家整他,反而他先割了我脑袋。”

原来如此!胡元规心想,仍然是牢骚,不必认真。所以笑一笑用诙谐的口吻答说:“你的颈项上围着铁箍,没有哪个能割得下。”

徐海也笑了。旋即收敛笑容,很郑重地说:“事不宜迟,更不可轻忽。朝奉,如今要收束局面,只怕非我参与不能收功。事情很棘手,时机更要掌握。我想,我应该跟胡总督当面谈一谈,谈妥了立刻动手。”

“呃,”胡元规措词很谨慎地,“我想先请教,从哪里着手起?”

“当然是桐乡。僵持的局面要打开,混浊的情势要澄清。不从根本上着手,什么都是假的。”

“说得好!”胡元规很高兴地说:“我马上就写信,派人送去。你先请休息,大概一觉睡醒,复信就可以到了。”

“好!我看看阿狗去。”

阿狗居然睡着了。这是病势不碍的征象,徐海大为欣慰。心一宽便易于入梦。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胡元规站在他床前。

“胡总督的回信来了。”他说,“是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怎么?”

“胡总督要来看你。”

徐海听得这话,不由得感动;精神大振,一跃而起,“什么时候来?”他问。

“你看吧!”胡元规掏出信来递了过去。

信上的话不多,只说早知徐海忠义性成,既欣慰、又佩服。为了表示尊重,愿意移樽就教,傍晚时分,一定到达,但希望胡元规保守秘密。这就可以想像得到胡宗宪是轻车简从,悄然来会。

“胡总督降尊纡贵,盛情自然可感。不过,朝奉,我觉得他这样做法,另外透露出一种意思:虽不是表示不再买赵文华的帐,至少不会事事迁就。如果他魄力以外,还有胆量,局面就好收拾了。”

胡元规对这番话,只能了解一半。他也感觉到胡宗宪不吝此一行,确是表现出他想极力摆脱赵文华的牵制。可是,怎么叫“有胆量”呢?

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愿多问。因为徐海可能会有出人意表的“奇计”,要胡宗宪去冒险,他此时装糊涂、不理会,到必要的时候才能发言反对。

“有话回头再说吧!你先吃了饭再说。”

等胡元规一走,徐海顾不到漱洗,先要跟阿狗见面。走到他卧室,只见阿狗靠在床上,无所事事。但脸上的气色却已很好了。

“兄弟,你今天怎么样?”

“我自己觉得完全好了。胡朝奉说还要小心,不准我下床,气闷得很。”

“如果要你回桐乡,你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怎么支持不住?”阿狗将夹被一掀,跳下床来,挺一挺胸,伸一伸胳膊,精神抖擞地问道:“是不是马上就回去?”

徐海向外看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回桐乡去细摸一摸底,看准风向,马上就派人送信来。”

“是不是看大家安静不安静?”

“对!只要看清这一点就行了。”徐海又说:“你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有回信来。”

“要这么快?”阿狗率直答道:“那只能一到桐乡就问一问,看他们怎么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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