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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不能穿罗着纱,也不能吃鱼吃肉。翠翘姐是享用惯的,只怕过不来尼姑庵里的苦日子。那么,我还有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由徐海提出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出海;等上了冈本的船,重新又将王翠翘悄悄移上岸,觅地隐藏,静待徐海归来。
这个办法很费周折,而且容易起人疑窦,“这一来,他们不是要疑心我一去不归?”徐海问。
“这很好回答:”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对!可是要他们问,我才这样子回答;他们不问,我就没有机会说。”徐海摇摇头说,“他们一定不会问!疑心、疑心,疑在心里,哪有说明的道理?”
“他们不说,你自己说!二爷,你不要忘记,要你带着翠翘远走高飞,是人家的主意!”
徐海心想:是啊!罗龙文说过这话。如今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走,无非担心她会落入严世蕃手中,照罗龙文的意思行事而已。这没有什么不好棋齿的。
于是,他接纳了阿狗的建议,“你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他说,“倒问翠翘自己看。”
这是最正当的做法,阿狗欣然赞成。将王翠翘从卧室中请了出来,细说经过,请她抉择。
提到“和尚配尼姑”这句话,王翠翘笑不可抑,“这好!”她说,“我就做一趟尼姑看。”
“做尼姑的味道,你要想一想!”徐海提醒她说。“那味道无非清淡而已。我过得惯的。”
“好!”徐海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到,做得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不过,细节还要商量。”阿狗紧接着他的话说,“做尼姑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落发;一种是带发修行——”
“这你不用管。”徐海打断他的话说,“佛门中事,我比你内行得多。”
“是了!”阿狗笑道,“和尚配尼姑,该你们自己去商量,我们不必管闲事。”
于是阿狗自去归寝,徐海与王翠翘便商量如何遁入空门。照他的想法很简单,苏嘉鱼米之乡,多的是所谓“家庵”——有那大家姬妾,方在盛年,而老主人下世,自愿守节;小辈敬重姨娘,怕她在家有规矩束缚,生活泼居,种种不适,起了厌烦之心,这个节就难守了!因而构筑精舍,供设佛堂,请这位姨娘住持,只穿僧服,并不剃发,如嘉兴莲花庵的妙善师太那样“带发修行”。这样的庵堂,就叫家庵。
“我知道好几处家庵,有的一塌糊涂,有的干干净净,清规极好。”徐海笑着问道:“你喜欢一塌糊涂的,还是干干净净的?”
所谓“一塌糊涂”,便是莲花庵那种,可供男施主“随喜”的“花庵”。徐海原是戏谑,而王翠翘却大为生气,“你在说什么!”她嗔目相问:“你不怕入阿鼻地狱?”
徐海伸一伸舌头,见机而作,“我替你引见心云老师太。”他问:“心云老师太你总听说过?”
王翠翘点点头:“这位老师太的戒律、道行是好的。”
“那就是了!我明天写封信,让阿狗带了你去。等心云老师太把你收容下来了,我要去看罗小华,拜托他照应你。看他怎么说?”
王翠翘不答,静坐沉思。渐渐地,眼神静穆而有光采,脸色端庄而又恬适。徐海看过王翠翘轻颦浅笑,宜喜宜嗔各种神态;而这样令人肃然起庄严的观感,却还是初次。
“翠翘!”他又惊又喜地说,“你倒去照照镜子看。”
“怎么?”王翠翘微笑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什么不对,是跟平时大不相同。”
“喔,大不相同?”王翠翘摸着自己的脸问,“你倒说,是怎的不同?”
“你那样子,不像尼姑。像观音大士。”
“罪过,罪过!”王翠翘合掌当胸,垂首低眉,“说话不可没轻没重。”
“未曾出家,倒已有出家人的味道了。看来,你倒是有慧根的。”
“真的吗,”王翠翘喜孜孜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不过,”徐海很满意地说,“我倒可以放心了。”
“放什么心?本来又有什么不放心?何妨说说!”
“不放心的是家庵总有人上门骚扰,尽管心云老师太清规极严,到底不是像素芳那样,可以把硬闯进来的人打跑。放心的是,你一脸正气,不会惹人邪念。”
“原来这样!”王翠翘点点头,又垂眼深思了。
“睡吧!”徐海打个呵欠,往床上便倒,一双手自然而然地去揽王翠翘的腰肢。
“请放手!”王翠翘说,同时站了起来,移坐到妆台前。
“怎么?”徐海一仰身坐了起来,愕然相问:“细声细平地,还道个‘请’字。你倒真是相敬如宾了。”
“明山,你不要这么说!”
徐海越发困惑,逼视着问:“该怎么说?”
“已入佛门,应断尘缘。”
“什么?”徐海一跃而起,“哪里已入佛门,你难道忘记了,这是假的。”
“假的?”王翠翘摇摇头:“不!”
“坏了,坏了!”徐海气急败坏地,“怎么一下子走火入魔了?不,不!不是走火入魔,简直是痰迷心窍。”
王翠翘微笑不答。使得徐海如堕五里雾中,搔头抓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拉开房门,一冲而出,去找阿狗。“兄弟,兄弟,你看你出的好主意!坑死人了。”
阿狗惊诧莫名,“二爷,”他问,“你说的什么?”
徐海回想自己的话,方始发觉失态,自觉好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急得语无伦次了!你去看,翠翘的样子变过了。”
听得这话,阿狗披上长衣,一面系带一面走,口中问道:“变成什么样子?”
“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嘴里疯疯颠颠地,说什么‘已入空门,应断尘缘’;倒象真的做了尼姑,你说好笑不?”
“这也没什么好笑。”阿狗稍为放了心,“你难道不知道翠翘姐的性情?什么事她除非不做;要做,一定要做象,一定要做好。既然要假装尼姑,就要装得象那么一回事。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你说得倒有点道理。”果然有点道理。到了一看,王翠翘正神色安闲地在收拾徐海的衣服。看到阿狗,含笑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二爷说你——”
“兄弟!”徐海重重地咳嗽一声,示意他不必说破。
王翠翘笑一笑,也不追问,只说:“兄弟,你明天陪我到嘉兴走一趟。明山的意思,让我投到心云老师太门下,我也觉得她那里好。”
“好!”阿狗问道:“我们是悄悄儿走,还是大大方方走?”“我想不要惊动人的好。”
“那就悄悄儿走。我去安排,明天中午动身好了。今晚上,”
阿狗做了个鬼脸,“和尚配尼姑,快上床吧!”
等阿狗一走,徐海关好房门,回身说道:“你听见没有?和尚配尼姑!”
“罪过!不要造口孽。”王翠翘说,“你们想想,明天去烧香,尚且要斋戒,今天哪里可以?”
这话说得在道理上,徐海只字不能驳,怏怏然好半晌,失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也会出家!”
“心中有佛,出家在家是一样的。”王翠翘说,“明天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一切都请你自己保重!”
就这一句话,勾起徐海无限的离情别绪,只是看王翠翘神色恬静,自己倒不便太显得儿女情长,拣那别后必得王翠翘自己当心的事,嘱咐了几句,同床而不同梦地睡了。
第二十五章
心云老师太住持的一座名刹,叫做法云庵,占的地点极好,在烟雨楼之西。
烟雨楼在南湖,湖多鸳鸯,所以又名鸳鸯湖。烟雨楼在湖心高阜胜处,是五代的古迹,窗开四面,轻烟拂水,是嘉兴的第一名胜,终年游人如织,而西面的法云庵,却是终年双扉紧闭,游客十叩柴扉十不开,所以阿狗陪着王翠翘到了这里,竟有不得起门而入之苦。
“这位小朋友,不必敲门了!”有个老者劝他,“敲到天黑,庵里也不会开门的。”
“我不是上门骚扰的游客,实在是有极要紧的事,要见心云老师太。”
“喔,”老者指点,“那你该走后门。”
后门深藏在一起竹林内。寻到了叩门,里面有个牙齿灌风的老婆子的声音问:“是谁?干什么?”
“来投信。”
“从门缝里塞进来!”
阿狗如言照办,将徐海的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好久,听得拔闩的声音,门开一扇,有个中年尼姑探头问道:“你是李施主?”
“是的。”
“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
“呶!”阿狗手向后一指。
风姿摇曳之下,影绰绰一条俏影,王翠翘一身玄色,包一块蓝绸头巾,连脸都遮住了大半个,露出极大的一只眼睛。此时听得阿狗招呼,她将头巾一掀,露出真面目,那中年尼姑失声惊叹:“这位女施主好漂亮!”
王翠翘装作未听见她的话,上前敛衽为礼,口中说道:“信女王翠翘,求见心云老师太,拜烦师太引见。”
“请进来!”
等王翠翘进门,阿狗想跟了进去,却难越雷池,被挡在门外。
“兄弟,”王翠翘说,“你请在门外等一会,回头待我禀明心云老师太,再放你进来。”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兴,“别让久等。喝西北风,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说完,王翠翘转身而去,门也就关上了。阿狗无奈,只得在竹林中闲步等待,一等等了有个把时辰,犹无动静,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举手叩门,应门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请回去吧!”
一听这话,阿狗心里有气,这中年尼姑真是“自说自话”,太不体谅人,当时将脸一沉,冷冷答说:“我送个人到你们庵里,总有句话交代。不然,我回去怎么说?”
“也罢!你就请再等好了。”
说着又要关门。阿狗是有防备的,动作比她快,一只脚已跨进门槛,门就关不上了。不过,心里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态度虽可恶,然而尼庵毕竟是尼庵,心云老师太的清规又来得严,不放陌生男子进门,理所当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搅扰清净之地,实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陪笑说道,“我只在这门边站一站,决不敢乱走一步。烦师太再进去看一看,或是老师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姐姐出来交代一句话。我只要知道安顿好了,可以放心了,马上就走。”
这样软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无奈,只能说一句:“好吧!你可不许乱闯。”
“不会,不会,你请放心。”
等她走后,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处守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复转,脸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凛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师太有话,请到客座用斋。”
听得这话,阿狗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响亮地答一声:“是!”
跟着中年尼姑穿过菜园,由一道腰门绕到前殿,西首厢房,便是客座。
先吃茶,后吃斋,虽是素饭,精洁异常。阿狗本就有些饿了,自然无所用起客套,将四样菜、一碗汤、一小桶陈年冬舂米饭,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际,还好,颇有几两银子,便向来收拾饭桌的老佛婆说:“请你拿缘簿来!”
“没有缘簿。”老佛婆答说:“本庵向来不化缘,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着殿中挂在佛前,极大的一盏长明灯说,“光是终年到头点灯的油钱就不少,哪里来的开销?”
“有庙产啊!”老佛婆又补了一句:“庙产很多。”
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绅——苏嘉鱼米之乡,土豪劣绅最多,专门欺弱吃小;这庵有偌大庙产,倒不怕此辈侵夺?
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担心!我们庵里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锦衣卫陆大人。”
原来有陆炳作护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绅。阿狗心想,王翠翘倒是找对了地方,看来托庇在心云老师太莲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无疑问,率直说道:“锦衣卫陆大人做尼姑庵的护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阿狗笑一笑说,“好象是件很新鲜的事。”
“施主的话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她不懂之处何在。
由于她神色凛然,使得阿狗,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不过他对老佛婆的冷峻的态度,脾气反感;因而亦以同样冷峻的语气反问:“怎的不懂?莫非我问得不对?”
“不是不对。”老佛婆的声音还是很冷峻,“是不该问这话!”
这使得阿狗动容了!不仅因为老佛婆的态度不甚礼貌,更因为她的答语是对自己的态度表示不满的抗议。
这就需要辩一辩了!阿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