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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警察大队和“人民服务总队”遍布大街小巷,发现破坏经济秩序的行为立刻严惩不贷,就连荣德生的侄儿荣鸿元、杜月笙的儿子杜维藩以及商界巨头詹沛霖这样的“大老虎”都被抓了起来,其他的黑市奸商更是吓得没了踪迹,刚刚发行的金圆券顿时就成了统治十里洋场的硬通货。
这个时期的金圆券真的很值钱。按照行政院的条令,三百万法币兑换一元金圆券,二百元金圆券价值一两黄金,两元金圆券等于一块银洋。尤其不得了的是,使用金圆券购物的时候,任何商品的价格都必须保持在“8、19”(金圆券发行日)当天的水平上,这样一来,一块钱可以买回五六斤上好的大米,四元金圆券就相当于一个美金,并且所有的物价明细表都已经事先刊登在政府的布告上,如果有哪个商贩胆敢缺斤少两、讨价还价,立马可以通知警察把他抓起来,这可真是板上钉钉、童叟无欺。
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蔡智诚的衣兜里正好揣着立功受奖的犒劳费。那时候,金圆券的钞面只有五元的和一元的,五百块硬扎扎的新式钞票把小伙子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也撑起了小伙子的享乐欲望,于是,他就财大气粗地一头扑入了夜上海的纸醉金迷之中。
在这个时候,蔡智诚迷上了跳舞。当时,上海滩的各类舞厅星罗密布,一流的舞厅聘请菲律宾乐队,一块钱的舞票能跳三曲舞;二流的舞厅使用白俄乐队,一块钱可以跳五六曲;三流舞厅的乐队是中国人摆弄的,花一块钱跳个整晚上都没问题。
高档舞厅的乐队好、舞女漂亮,但红舞女的架势也不小,她们擅长的是“摸衣领、贴脸蛋、搔手心”,纤纤玉指搭上客人的肩头,一摸衬衫领子就知道是穷鬼还是阔佬,那态度立马就不一样。蔡智诚懂得这里面的名堂,他早就从“联勤总医院”的门口淘来了全套的行头,当时,虹口头坝浪(今吴凇路)的潮州帮贩子专门做电影演员的典当生意,他们的货箱里从各类新旧洋装到真假“派克”钢笔、“浪生”打火机,应有尽有,只要花上个三四十块钱,打扮成“小开”的模样绝对没有问题。
舞厅里时兴“标准舞”,也就是现在的探戈狐步之类,而最时髦的舞步叫做“强丁巴”,几个男男女女对头对脑的抽肩膀。这些舞姿其实是很累人的,但蔡智诚却满不在乎,他上窜下蹦地满场飞,拎着威士忌和舞女疯闹,不喝个烂醉不罢休,折腾够了之后再出去狂吐,低头一看,胸前的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浸红了衣衫。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10月份。有一天,罗华到上海来向蔡智诚告别——他失去了一只胳臂,终于可以退伍还乡了。老蔡请老罗吃西餐、喝洋酒,又带他去舞厅里娱乐,但这土包子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夜里,两个老战友漫步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罗华突然停住脚,十分严肃地对蔡智诚说:“喂!你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把自己搞垮的”。
“管他呢,早晚不过是一死。反正我不相信你的菩萨,我也不想进海国英的天堂,与其被别人杀死在战场上,还不如死在这东方的巴黎、死在美酒和女人中间更好一些”。即便是在喝醉了以后,蔡智诚依然记得田花园村的那个长工,依然能够想起帝丘店的那个凄惨的清晨。
“老蔡啊,那天晚上,共军朝你扔炸药包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了的……”沉默了许久,罗华才又接着说道:“刚开始,我不知道那工事后头的人是你,等看见你甩出来的大水壶,再开枪已经来不及了。
共军后来就发现了我,炸毁了我的地堡,然后又炸掉了周围的房子。我看见他们在街面上杀来杀去,看见海国英被他们追着打,可我却被压在沙袋底下一点也动不了。当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居然坐在我的身旁,看见太阳正从你的背后升起来,我真的觉得你是菩萨派来的人……
我以前拜佛求神的时候总是祈愿发财啊享福啊什么的,但直到那天早晨我才突然明白,菩萨拿走了我的一只手,就是让我不用再去打仗了,他让我能够活下来,让我从今以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是菩萨给我的恩惠,是比升官发财更大的好处。
老蔡啊,你是有学问的人,你不相信菩萨。但菩萨的道理其实对谁都是一样的。菩萨让你活,你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经过战场的人每活一天都是上苍赏赐的,你不要辜负了老天的好意,不要再去糟蹋别人,更不要糟蹋了你自己……”
显然,罗华看不惯蔡智诚的醉生梦死。他的理论很简单,但这浅显的话语却给蔡智诚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一直以来,蔡大学生都是以“军队中的士大夫”而自居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认知能力和道德水平要远高于罗华之类的同僚。对于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的“荒唐”无非是在发泄内心的郁闷,这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魏晋才子的风流,甚至还带有几分高雅脱俗的情趣,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罗华这个船工出身的粗陋的下属恰恰就站在“道德”的角度批评了他。
“不要糟蹋别人,更不要糟蹋了你自己”。蔡智诚当然知道自己在舞厅里的放纵表现是一种自虐,但他却忘记了这样的自残其实是建立在欺辱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女性的基础之上的。罗华没有多少文化,更没有经过系统的修养训练,但他却基于最朴实、最人性的立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蔡士大夫”的道德上的漏洞,这让伞兵少校觉得无地自容。蔡智诚这才意识到,经过了战场的血雨腥风,经过了几年来的近朱近墨,他已经从一个“立志建设新式军队”的理想主义者沦落成为了旧军队中的兵痞,他的军衔和职务并不意味着对社会的贡献,他的伤口和勋章对于平民百姓和那些舞女而言,丝毫也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成分。
于是,从这一天起,蔡智诚就再也没有踏入过风月场合。
在医院里,他给家乡的妻子写了一封四十六页的长信,在这封厚厚的家书中,蔡少校讲述了自己几年来的战场经历和心路历程,他觉得对自己而言,终老天年已经成为难以奢求的梦想,等待他的命运恐怕只能是横尸荒野,因此,他建议妻子应该认真地考虑今后的生活,并且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会表示理解和支持……
送走罗华之后,蔡智诚的行为安定了许多,但是,他个人的生活安静了,社会环境却开始变得日益不安。
10月中旬,经警大队在上海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查到了一家非法囤积物资的大仓库,报纸上立刻披露说那仓库属于孔令侃的扬子建业公司,这下子社会上可就热闹了,大家都在等着看蒋经国将如何处理他的表哥。过了几天,报上同时刊登出两则消息,一是东北锦州失守,二是孔令侃坐飞机去了香港,结果,“金圆券”与“袁大头”的比价当天就从二比一变成了二十比一,银行的门口也立刻排起了挤兑的长龙。
11月初,蒋经国发表《告别上海父老兄弟姐妹书》,广播电台的余音未了,金圆券与银圆的比价已经变为了四十五比一,大米从每袋二十一元猛升至两千元、暴涨一百倍,各种商品价格也全面大幅上扬,经济崩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到这个时候,1元5元的钞票已经变成了辅币,市面上全是些100元面值的金圆券,而国军各精锐部队就连“百元大钞”也拒绝使用了,蔡智诚的军饷基本上都以银圆作为结算单位——不过,也有一次比较例外,1948年的11月份,他从杜聿明的办事处那里领到津贴居然是黄金。
当时,杜聿明的公馆设在上海的愚园路,那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楼,西洋式样,南侧有个大花园。杜长官一般都不在家里,楼上住着杜夫人曹秀清,楼下就是张干樵等一帮亲信幕僚办公的地方。蔡智诚因为是张干樵的联络官的缘故,所以时不时地也要去那个地方点个卯。
第一次进杜公馆是48年的中秋节(9月17日),大家一起吃团圆饭,正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电报员忽然送进来一张条子,冯石如(此人被俘的时候是“徐州剿总”办公室副主任,在上海时的职责类似于杜府的管家)打开一看,是王耀武发来的——“共军主力开始围攻济南,东侧茂岭山阵地正在激烈争夺之中……”——饭桌上的人立刻就没了食欲。
过了几天再去愚园路,一进门就看见冯石如拿着张电报在那里发抖,打听之后才知道又是王耀武发来的消息:“吴化文部叛变,机场失守,74军无法降落。现商埠已失,普利门、大水沟仍在激战中……”,大家都说王佐民这回恐怕是要完蛋了。
张干樵从广东探亲回到上海之后,蔡智诚去杜公馆的次数也就更加频繁,高级幕僚们商讨军机的时候,他时不时的也能够旁听几句。
10月底至11月初,国民党的侦听机构发现共军的几十部电台正由济南向临沂方向移动,判断其有进攻徐州的倾向。当时,国防部应对此类状况的既定对策是“以主要城市为战略要点,同时以精锐主力组成机动应援兵团”,按照这个方针,徐州战区的骨干主力当然是邱清泉兵团和黄百韬兵团,辅助力量是李弥兵团和孙元良兵团(李、孙兵团当时只有两个军,而邱、黄兵团各有四个军),可一旦将这四个兵团都收回徐州,东侧的第九绥靖区就孤悬在外了,原本驻守在连云港的第44军就必须立即撤退。
第44军撤退的方式有两种选择,一是沿陆路向西,直接朝徐州靠拢;二是由水路船运上海,再经内线回徐州归建。愚园路的一帮幕僚们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半天,觉得走陆路的距离太远,肯定会遭到共军主力的侧击,于是就给杜聿明上了一个条陈,建议让44军走水路。
但问题是当时“徐州剿总第一副司令”杜聿明正在葫芦岛指挥东北的败军撤退,并不在徐州指挥部,而“剿总”的正司令刘峙又是个装门面的泥菩萨,什么事也做不了主。于是,参谋总长顾祝同和国防部的作战厅长郭汝瑰就赶到徐州客串指挥,他们主张让第44军从陆路返回徐州,并提出将该军(原属李延年第6兵团)划归第7兵团建制。
听说这个情况,张干樵立刻就问蔡智诚:“你跟黄百韬打过交道,觉得他会怎么办?”
蔡智诚回答说:“黄百韬是最喜欢抓兵的,给他一个军,他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11月5日,从徐州那边传来消息,黄百韬表示支持“陆路方案”,并且同意让自己的第7兵团暂时停止行进、在原地等候第44军归建——这样一来,有可能受到共军侧击的就不止是44军了,还包括整个黄兵团——杜公馆的幕僚们顿时急得跳了起来:“不好了,郭小鬼会害死黄百韬的……”
到了这个时候,有可能促使计划改变的只有杜聿明本人,张干樵他们急忙找了架飞机,当天就赶往葫芦岛去了……(以后的结局尽人皆知:杜副司令长官最终没有来得及修正方案,黄百韬虽然等到了第44军,但他也因此失去了向徐州收缩的时间。1948年11月22日,第7兵团在碾庄一带被解放军华野主力全歼,淮海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蔡少校当然没有张上校那样的“面陈计策”的资格,他只好留在上海做俯卧撑,刚刚做到第三个,黄百韬就自了杀——这可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11月中旬的时候,蔡智诚最后一次去愚园路杜公馆。当时,公馆里只剩一位姓何的秘书在收拾文件,他看见蔡少校就说:“张干樵已经发表为徐州剿总的作战处长了,叫你自行回原单位去”
蔡智诚问何秘书为什么没有去徐州,他指一指楼上:“夫人的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然后又说:“徐州那边不去也罢。你看,原本的计划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现在搞得一开始就忙着救援黄百韬,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动呢”。
接下来,他就给蔡少校结算这几个月的“差勤补助费”。起初准备给“袁大头”,但银圆的比价在那段时间里变来变去的,不知道该怎么换算才好,只好决定给黄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得出的结果是九钱多一点,于是俩人就找出戥子和剪子,又称又夹的忙得不亦乐乎。
“我早知道市面会大乱,谁也顶不住”,何秘书的手里忙活着,嘴里的话还挺多:“你想啊,国家全年的总收入还不到五千万美金,可一年之中光是军费的开支就要超过一个亿。即便是别的事情全都不管,把政府的全部收入都拿来打仗也只够支撑半年的时间,剩下的日子都要靠印空头钞票来对付,怎么会不出现通货膨胀?市面怎么可能不混乱……”
的确,要想稳定社会就必须停止内战,这已经是国统区的所有人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