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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世望着柔嘉的背影,却只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释之见景安世并不说话,忙低声呼道。景安世摆摆手,淡淡说道:“不要急,她要见鲁郡夫人,便让她见。便是石子明亲来,若是与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现在只想见识一下鲁郡夫人的见识!”
“我只是朝廷的命妇,岂能干涉外事?”京兆府中喧哗了半夜,梓儿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出了两个“叛将”,而出人意料出现在这里的柔嘉竟然还要她出面来保护其中一个“叛将”。
“眼下京兆府中,说得上话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没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个御史和那个什么武释之的嚣张样……”柔嘉心里其实也清楚清河是将一个烫手山芋交到梓儿手中。但是眼下的情势,的确也只有安抚使司衙门有这个能力保住那个什么段子介,而只有段子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否则的话,清河想不受连累都不可能。而眼下显然只有梓儿有能力影响安抚使司衙门的卫队。
“你方才说,那两个叛将叫什么名字?”梓儿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她老觉得其中有个名字似曾相识。
“一个叫向什么,一个叫段子介。”
“段子介?”梓儿转过头,向阿旺问道:“阿旺,你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点相熟。”
柔嘉却不明白梓儿为何在这当儿,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无可奈何。
“是不是被开封府抓过的那个段子介?”梓儿突然间灵光一闪,想了起来。
“对。”阿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却也常听人提及。
“他被开封府抓过?”柔嘉却愣住了,“难道他真是叛将?”
“他决不可能是叛将。”梓儿淡淡地说道,语气却十定坚定,“其中定有蹊跷!”
柔嘉一时没有弄明白为何被开封府抓过反而不会是叛将,但是梓儿能认可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当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面。”梓儿温和地笑了笑,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却是非常懂得轻重的。要知道,甚至连相州韩家那样的世家大族的姑嫂们,都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那怎么办?”
梓儿垂首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却是刚刚因为侍剑的推荐,被调到安抚使司来的李旭,此时名唤“李十五”。梓儿听石越说过他的底细,当下又细细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将李十五叫来。”
“是。”
景安世与武释之在外面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见有一队卫兵从安抚使衙门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外面的卫队长见到为首的是个年青人,却不见梓儿,也不见柔嘉露面,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卫队长跟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见那卫队长点头应了,他于是径直走到段子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段子介望着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李旭径直走到景安世前面,欠身说道:“察院大人,鲁郡夫人言道:妇人不当干预外事,这边厢的事情,夫人不便参预。”
景安世见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觉失望,但是口里却赞道:“鲁郡夫人果然是明晓事理。”
“不过……”李旭的话却没有说完,“鲁郡夫人说,这个段子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驻安抚使司监察御史副使,虽说他是叛将,可他此时硬要来帅司衙门,宁在这儿坐牢亦不愿意去卫尉寺。似乎……嗯,只怕其中多有蹊跷之处。若真是另有苦衷,他来到帅司门前,还被人截走,日后张扬出来,难保不成笑话,这个罪过却也不好担当……”
景安世与武释之听到这话,脸色不免都变得有些难看,这话中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对他们的怀疑。
李旭却没有去看他们的脸色,只在心中暗暗佩服梓儿的聪慧,“因此鲁郡君说,或可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来卫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跑了,石帅与章卫尉同殿称臣,都是在为朝廷办事,所以不妨由帅司衙门派一队护卫,协助卫尉寺的武大人押送这位段大人去京师。到了汴京后,我等便齐将这位段大人送至枢密院,卫尉寺若要人,直管问枢府要便是。如此一来,大家都不用伤了和气,卫尉寺的事也办好了,我帅司衙门亦不担干系——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么苦衷,文相公自是不会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与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说,景安世与武释之不由都怔住了;段子介却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么样,梓儿提出来的这个方案,绝对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的确,安抚使司若要强留卫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它怀疑其中有疑点,要送到枢府去,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景安世与武释之还要说什么,倒显得他们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过真正让景安世佩服的是,这位石夫人口中谦逊着说不干涉外事,实际却把外事全部干涉光了,还让人无话可说,女流之中,也算得厉害之人。
“如此,也甚好。不过帅司衙门要派谁去?”武释之讶然之后,便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既可不直接得罪石越,也不能算违命。
“便是在下与这八位兄弟。”李旭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释之欠身一礼,便走到段子介身边,所站的位置,竟是团团的将他护住。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从此时开始,到将段子介交到文彦博手中为止,必须与他寸步不离,必须绝对的保证他的安全!
喧嚣了一个晚上的长安城终于平静下来,启明星也已经开始出现在天空之中。
而此时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则却带着向安北的尸体在卫尉寺陕西司的衙门里等待着天亮。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动着那份沾满了鲜血的报告,心中情不自禁的充满了洗刷不尽罪恶感——这份报告,本来他也应当直接交给武释之,让他带回京师的,但……
而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前面的街道上,一什轻甲卫士则押送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官,跟在一个沉着脸的武官后面,缓缓而行。而被绑的军官,脸上反而不时的漾出笑容,似乎这样被绑着倒是如何开心的一件事。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条小巷上,正骑在马上的监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时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时的心里,正在构思着最新的奏章——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奏章!在这份奏章中,将涉及到一个与皇帝有着近系血亲的公爵、一个极受宠爱的郡主、一个无法无天的县主、一个似乎正在失宠的郡马、还有一个如今炙手可热的安抚使,无论如何,他的老师吕相公,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份奏折的。
没有人知道,在这天亮前的短暂平静之后,将会有怎样的风浪!
“七月,黄河溢卫州王供及汲县上下埽、怀州黄沁、滑州韩村埽。十七日,黄河大决于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报,北流断绝,黄河南徙,汇于梁山泊、张泽泊,分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于海。此次大灾,四十五个州县被淹,三十万余顷田受灾,数万房屋荡然无存,受灾人数达数十万户!”
“八月,黄河又决于郑州荥泽。与此同时,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报,水深至二丈!河阳水涨成灾,沧卫河涨成灾……至此,豆华水以来,黄河中下游地区受灾人数超过七十万户,受灾人口达到三百余万!死亡人数现时虽然不能统计,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数万!”
工部尚书苏辙语气沉痛地向皇帝报告着七、八月份全国的灾情。崇政殿内,上至皇帝赵顼,下至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以及各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学士都脸色凝重,默然无语。
这还是赵顼登基以来,黄河最大的灾害!
“陛下!”文彦博手执朝笏,沉声唤道。
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幽深的眸子中满是忧虑,这并非突出其来的消息,但这样的大灾……“文卿但说无妨。”
文彦博微抬起头,却半晌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缓缓抬头环顾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赵顼的黄袍之下,然后厉声说道:“陛下,黄河决于曹村,臣以为是人祸而非天灾!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凝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彦博一人身上。
“卿说什么!”赵顼的声音严厉起来,殿中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皇帝倏然间变得尖锐的声音中,带着冰冷的杀气。
“臣死罪!”文彦博拜了下去,但是话语中却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臣以为,黄河决于曹村,是人祸,非天灾!”
“何谓人祸?!”赵顼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文彦博,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四个字。
“据臣所知,此次黄河决口,完全是因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彦博的声音并不甚大,但是满殿大臣听在耳中,却觉得无比的刺耳。“今年豆华水、荻苗水,虽然略大于往年,但并非前所未有,之所以决堤,俱是因为当地官吏平素就殆于职守,不修堤防;大水来时准备不足,这才是导致黄河最终……”
赵顼根本没有听完文彦博的话,就将怒气冲冲的目光转投向吏部尚书冯京,“卿速将曹村一带的地方守吏的名字与官职都报上来。”
“是。”冯京小心翼翼的应着,全然不敢多说半句话“陛下,当务之急,是要准备救灾。眼见便要入冬,而灾民们衣食居住都无着落……”苏辙却是没法回避具体的问题,因此虽然眼看皇帝震怒,但还是不得不继续这场危险的谈话。黄河决口,河灾水灾不断,工部尚书与都水监都难辞其咎,他此时也已经递上了辞呈及请罪的折子,等待着处份。虽然他在任上,做了许许多多的实事,但是此时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业自有人来接替。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补救。
但是文彦博却断然打断了苏辙的话,“陛下,救灾的事情的确要讨论,但是犯下的错误,亦须立刻纠正,否则,九月还有登高水,难保不会雪上加霜……”
“自从熙宁七年以来,虽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渐罢除,但是朝廷上下,却并没有停止好大喜功的习惯。开发湖广之后,军屯所省费用与所花费用,虽然略有剩余,但是却因为开垦土地,不断激起与山中未化夷人之间的冲突,虽则朝廷屡次下旨申诫,然自熙宁九年冬以来,湖广无一月无战事。虽是收化蛮夷数万户,但所用军费,正好抵销。朝廷目前为止,实际未从军屯中得一分好处。”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渐渐品出,文彦博的指责竟然是针对石越提出来的新政,因此别说冯京、吴充惊诧不已,便是苏辙、韩维也相顾愕然,甚至连吕惠卿与司马光都大觉出乎意料之外。
“开发湖广尚可说有子孙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纷纷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却是得虚名而招实祸!”文彦博锐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苏辙与韩维,声音也越来越严厉,越来越缺少顾忌:“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于是无不纷纷趋骛,朝廷一岁所入赋税有限,一旦全部用来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顾及得到?如此轻重倒置,朝廷却不能觉察,今日之祸,其实是早已种下!”
苏辙与韩维面如死灰,文彦博指责的话中虽不无偏颇之处,却也不无道理。
并且他们也没有丝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没想到文彦博话风一转,竟有将今日之祸隐隐归于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这种鲜明的态度,令两人做梦也料想不到。但想必更加料想不到的却是石越,这次大灾难,虽然既便没有他的到来,也依然会准时发生。只不过因为这次灾难在历史之上籍籍无名的缘故,竟连石越也早将之忘了。
“臣以为文枢使所言有理。”吕惠卿脸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语气说道,“其实今日之祸,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测上意,导致胡乱花钱,亦是由于西事。朝廷财政本有节余,六月时,政事堂曾经商议要增拨款项用于防汛,奈何战事一起,捉襟见肘……”
听到吕惠卿的话,赵顼的脸色愈发的沉了下来。崇政殿中,各人抱着各人的心思,每个人所思所想,都不尽相同。众人一方面感觉文彦博与吕惠卿的话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在心里也不免觉得这样推论,对石越并不公平。司马光本来对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满的,但此时不知道为何,竟为石越委屈起来,因此竟噤口不语。他自然能听出来,文彦博的批评还可以说是就事论事,以批评政策为主;但吕惠卿的话,却是借着文彦博的话风,完全将矛头彻底的转为针对石越本人了朝中地位最高,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