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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对赵顼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诲,孙儿定然牢记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让那个说满山石头变玛瑙的县令,限期三个月,将满山玛瑙全部送至广州出卖?”
“确有此事。”说起此事,不仅赵顼,连带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来,柔嘉亦忍不住侧耳。
“这可为难那县令了。”曹太后笑道。
赵顼笑道:“石越说得也有理,这献祥瑞之风,无助于教化,反害淳朴。朕早想找个机会惩治一下,但却总是上下相瞒,让人无可奈何。”
曹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她心里自是雪亮:石越这一招十分阴狠,那个县令除了自杀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别的生路了。她心中虽有几分不忍,却终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笑道:“水至清则无鱼。献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虽然多是荒诞不经,但亦难于杜绝。无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这个,官员得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献。”
“娘娘说得甚是。”赵顼笑着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这种事情,若不杀鸡儆猴,绝难杜绝。赵顼并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灵,只不过在王安石的影响下,这种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无论他信不信神,他也绝不可能相信自己过一个生日,就会搞得天下神异百出。
在皇帝看来,这已经是欺君了。
“却不知石越的寿礼是什么?”一直注意着柔嘉脸色的王妃,忽然好奇的问道。她早就听到过种种传闻,以她的冰雪聪明,柔嘉那沉稳外表下的些微动作,便足以让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问出之后,柔嘉眼中便闪过一丝关注之色。
赵顼笑了笑,朝李向安呶呶嘴。李向安立时便将一副卷轴捧了过来。
“又是一副画么?”
赵顼笑道:“打开看看便知道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献的是什么。
两个内侍缓缓的将卷轴展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副地图!地图的右上角用楷笔写着:“西夏山川形势图”!
曹太后与高太后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担忧之色。
而皇帝却望着这副地图,喜笑颜开。
西夏生辰使李乾义,不那么严格的说,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内部政治斗争极其血腥残酷,与夏主的血统关系过于亲近,本身便是危险的代名词。而李乾义得以在西夏国中平平安安地占据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为他是李彝超的后代,与夏主的血缘上隔得非常非常的远。所以,李乾义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谓“宗室”的虚名,一面平平安安地当官。这个中年官僚,虽然精擅各种礼仪,懂得汉、契丹、西夏三种文字,但是却是个毫无原则的人。在西夏国内他便游走于夏主与梁乙埋之间,处世相当的圆融。
在这个关键时候,夏主秉常派遣他这样的人前来宋朝拜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宋朝对西夏的态度,可以说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义一行进入陕西之后,可以说受尽冷遇。宋军派了两都的兵士“护卫”他们进京,一路上都监视得死死的,在通过关隘要道的时候,更是故意将使团夹在中间,在两旁高举旗帜,挡住他们的视线——这种毫无必要的举动,其实表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敌意。
而他们一路上的食宿,虽然有恩旨,待遇并未降低,但是各地驿站的态度,却倨傲得让人难以忍受。经过各州县时,宋朝官员们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陕西,李乾义便已知道这一行绝不轻松。
秉承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思想,李乾义厚着脸皮,嘻笑自若的从陕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后,他才发现一路冷遇其实不过是刚刚开始。
辽国自然不必论,宋朝一直视辽国为可以平等相处的大国,对辽国的外交礼仪从来都是特别的,李乾义自然不敢去比。但是这次宋朝竟然将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丽国与大理国、吐蕃以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什么注辇国之后,仅仅与交趾国并列,略略高于南海地区那些闻所未闻的小国!
这几乎是公开的羞辱!
李乾义试图力争,得到的却是生硬的回复:若是不满意,你们可以回去。
李乾义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个待遇。
但是四月十日,诸外国、属国、蛮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贺之后,宋朝皇帝在偏殿单独接见了大辽、高丽、大理、吐蕃、交趾、注辇、蒲甘七国使者,各有赏赐,却独独拒绝了李乾义。
李乾义对此行终于彻底绝望。他已经做好了一事无成,打道回国的准备。但是老天好象成心和他开玩笑,便在此时,驿馆的宋朝官员却带来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陕西路安抚使阌乡侯石越奉旨接见他。
都亭西驿。
李乾义打量着闻名已久的大宋陕西路使阌乡侯石越。三十余岁,身材修长,面容削瘦无须,一身白袍十分的干净整洁。李乾义知道石越身上的这种袍子:没有宽大的袖子,裁剪得十分紧身,前摆与后摆都不是很长,却分得很开,更便于骑马与射箭。他的头上也没有如一般宋人一样戴帽子,反而似秦汉普通士人一样束发——这种装束,让人显得多了几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轻的士子中非常流行。
这个人,绝对是东朝极有“权力”的人物。
“贵国上表所提诸事,皇上都已知晓。”石越朗声说道:“在京兆府常驻使节一事,朝廷以为此时并非适当时机,暂不考虑;绥德城以及附近诸寨归属,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议。朝廷对横山蛮夷之惩戒,亦与贵国无关,无须再言。朝廷以为可商议者,惟俘虏与互市二事。”
李乾义张嘴正在辩驳。石越又说道:“以上诸事,贵使虽然有苏张之舌,亦请免开尊口。皇上圣意已决,断不会再改。若要朝廷改变心意,请贵国日后勤修贡事,谨守臣节,方有转圜之机。”
李乾义一肚子话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只得说道:“石帅明鉴,除了俘虏与互市之外,至少请朝廷停止在边境用兵。如此,敝国才能少安。”
“那便要请贵国率先约束边境将领。”
“此事恐非一国之错。朝廷若不示之以诚,敝国上下,实难心安。下官来时,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频频调动……”
“此特为防盗尔,贵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贵国屡次挑衅,方自遭败军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对天下万民,皆一视同仁。虽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为子女。盖人之常情:子女不孝,不过略施薄惩而已,足下回覆贵国国主,请不必多心。”
自居为他国之“父母”,将修葺城寨布署兵力称为“防盗”,这又岂是能让人“不必多心”的行为?但是石越的语气与神态,却分明告诉李乾义,这并非是言语可以改变的事情。
宋朝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难道宋朝真的有了灭掉大夏的实力与决心么?
如果宋朝果真已决意灭夏,那么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时间……
正当李乾义在心中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判断之时,一线希望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
“朝廷并非容不下夏国。”石越的语气略有缓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无用,远不若南海诸国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义听出了石越话中的暗示。
不要说薛奕是在宋、辽、西夏都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也不必说在汴京正传得无比离奇的两位海外都督的寿礼,只要曾经读过宋朝的报纸,就知道在宋朝的确这样的舆论——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曾经有人撰文呼吁,认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应当改变方向,向南方积极扩张。这些人出于现实性的目的,认为西北苦寒,并不适合农业,花很大力气打败一个游牧民族,又会被新来的取代。远远不如环南海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适于耕种,而人民亦更加驯服,兼有通商之利,虽然也有缺点——瘴疬盛行,但相对而言,总比北方要划算得多。这些人因此将南海诸岛称为“大宋之后花园”。
这种观点提出之后,在宋朝朝野得到了无数的呼应者。
宋朝的内敛性,本质上不过是一种被限制住后的假象。他并非不想扩张,这个帝国,在他的每一个方向,都曾经有过扩张的尝试——只是因为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导致了向每一个方向的扩张,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现出“内敛”。
如今有一个方向已经向宋朝打开了大门!
李乾义心中怦然一动,他听说过,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几乎是石越一手开创。他不会相信宋朝对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个大夏人,其实在内心深处,都相信宋朝要灭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若宋朝果真想将注意力转向南方,也并非不可思议。而石越抱持这样的政见,更是合情合理。
那么,宋朝也许并没有非要灭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国君臣尽皆感戴。”李乾义谦卑的说道:“敝国愿永远朝廷之藩蓠,为朝廷镇守西北。”
“是么?”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李乾义,意味深长地问道。
“敝国愿永为朝廷之藩国。”李乾义诚挚地重复着。反正“信义”二字,对大夏国从来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视李乾义良久,方缓缓说道:“然则朝廷绝容不得一个时有叛乱之心的藩国!”
“敝国对朝廷,并无贰心。”
“这种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着李乾义,嘴角流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断了李乾义的话,道:“足下虽然如是说,然则夏国国相却未必如是想。”
李乾义心头一震,不禁抬头望着石越。
“梁乙埋屡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义不忠不信,朝廷断难信任。某此来,特为请足下转告夏主,若梁氏当政,除互市与俘虏二事之外,余者一律不必多谈。卧榻之侧,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内除国贼亲政,推行汉制,外则亲附朝廷,勤修贡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为臣为贼,请夏主自择之。”
石越说完,也不管李乾义的反应,起身抱拳,说声:“告辞了!”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李乾义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赵顼回到睿思殿,还在想着石越献上来的“寿礼”。
是不是要让石越回陕西,赵顼还在犹豫不决。他托着腮子,想起和几个臣子的对话。赵顼首先询问的是吕惠卿。那日在崇政殿,众人退朝后,赵顼独留下吕惠卿,委婉问起石越的去留。吕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枢密使。”赵顼当时便有一丝心动,石越担任枢密使,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一来枢密使之重,足以赏石越之功;二来枢密使一职,也足以让石越大展拳脚。但是三十多岁任枢密使,宋朝应当是没有先例了,而石越在军队系统的威望……赵顼并不相信石越会谋反,他也记得有一次与石越谈论史事时石越说过的话:使霍光生于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会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于光之世,操、莽却未必不会为霍光。这段话让赵顼记忆深刻并且深以为然。只要有足够的外在制约,曹操、王莽,也可以成为名臣。何况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间的平衡与相互制约,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岁便成为枢密使,虽然眼下也有足够的人来制约,但若从长远来看,却非常危险。做为一个非常爱读书的君主,赵顼可以说明于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寿命长于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吕惠卿虽然不避讳他与石越之间的嫌隙,秉持着公心推荐石越担任枢密使,这一点难能可贵,但是这位宰相的见识,却毕竟不及长远。
在石越过于耀眼的光芒下,赵顼亦不免有点忽视了他的宰相。他哪里知道吕惠卿这一招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这个不可能被采纳的“合理”建议。而万一被采纳,对他也并无损失,这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与文彦博的矛盾,并顺便将石越置于一个更容易招到嫉妒与忌讳的地位。
不过吕惠卿的用心埋藏极深,若非在心中对他已经有了深深的偏见,绝难识破。
赵顼询问的第二个人便是枢密使文彦博。
文彦博的才干与见识都毋庸置疑。但是他的策略,却永远偏向于传统。拥有更多权限的安抚使,虽然受到种种制约,但毕竟是对宋朝固有国策的一次挑战。对此文彦博虽然并不反对,但却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如今陕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安抚使制度的成功,但同时也加深了他的疑虑。虽然文彦博并不认为应当从安抚使制度上后退,但他认为谨慎一点始终是不会错的——以石越此时的威信,已经不适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