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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国军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辔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不久,萧素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刘忱眺目远望,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萧素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与吕大忠商议之后,本来还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看这个情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这叫刘忱如何不心惊?
他脸上依然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难道他们竟然另有所谋?!吕大忠说细作全然不知道辽国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之地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难得以想通。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够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牌,至关重要。这时候突然见到这种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辽人却不会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萧禧不断的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天地,营门大开,两列仪仗队整齐的跑出来,站在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满脸堆笑,抱拳说道:“宋使远来辛苦。”把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官员,萧素为首,那个金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萧素见刘忱坐定,立时收起笑容,劈头问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珍视两国七十年之友谊,向贵国指出,贵国对敝国的指责,皆是无中生有。而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盼贵国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谨慎处理。”
萧素立时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贵国在边境修缮城寨,加紧战备,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辽境内,还说什么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辽皇帝本欲兴兵讨伐,先发制人,但又以为贵国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这些挑衅之举,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看来南朝是毫不在意两国的交好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作势就要翻脸。
刘忱站在身来,从容说道:“萧枢使不必动怒,我大宋若不重视两国友谊,何必遣我前来?只是贵国的要求,的确让人无法接受。贵国说我大宋修缮城寨,就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如何今日便成挑衅?雄州外罗城,已经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创,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为了珍视两国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已经拆毁,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么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朗声答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分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思忖一会,喝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刘忱打开地图,用手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说道:“萧枢使请看,这是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冷笑道:“宋使请看,这是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把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当真险恶!
刘忱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也只能转过念来,对萧素说道:“北朝的要求,本属无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争议,倒也不难解决,不妨请萧枢使来代州,本使将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里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大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特别是黄嵬山,从来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都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这个士兵揭破,不免颇为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本官方才一时语误,确是以分水岭为界,也确有没有土垄的。”
刘忱岂能相让,冷笑道:“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萧枢使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铠青年身后的萧佑丹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刘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执。大宋皇帝给本朝国书都说:‘倘事由夙昔,固难徇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见贵国皇帝都承认有侵界行为的。”
刘忱摇摇头,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没有承认过这等事情,国书是说,倘若我们大宋真有侵界,我们就会改正。但如果没有,就谈不上改正了。”
萧佑丹却故意胡搅蛮缠,冷笑道:“诚者,《说文解字》有言,信也。怎么变成假如了?《论语》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这个‘诚’难道是‘假如’吗?韩愈文说:‘所谓无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这个‘诚’又怎么会是‘假如’?”
刘忱哂道:“那《史记》说‘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这个‘诚’又当何解?”
萧佑丹狡黠的一笑,说道:“那至少说,这个‘诚’字,有两意,贵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们也不妨理解成的确。”
刘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搅蛮缠,冷笑道:“那么不如让在下回京请示大宋皇帝陛下,问问这个‘诚’字究竟何解,再来继续谈判?”
萧佑丹把脸一沉,怒道:“国书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