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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无疑问的被破坏了,石珍却被流放到交趾归义城,王雱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对此现实,石越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王雱的死讯传到京师之后,蔡确、李定、常秩等人当天就上表,认为王雱完全有资格入祀先贤祠!
“故天章阁待制王雱,为建议新法,多有贡献。其文章策论,有数十万言,更非常人能及。其于《老子》、《孟子》二书,更有独到的见解……总之,王雱无论学问功业文章,皆有资格入祀先贤祠。”石越用嘲笑的语气说道。
李丁文都忍不住苦笑,“虽然王元泽才华过人,但是如果这样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几道这样的才子词人,将来也会有资格进先贤祠。”
“但是我似乎还不能反对。”石越忽然有一种吃了一只苍蝇的感觉。“别人倒也罢了,蔡确并非不知道内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气吗?”
“蔡确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会换人,他有什么好怕的?皇帝最多说他太念旧情。这都是给王安石面子。”
“让王雱入祀先贤祠……”石越喃喃自语道,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李丁文完全可以体谅石越的心情,但是体谅不等于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如果硬要反对的话,代价太高。”
石越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韩绛以降,朝中半数以上,是王安石的旧人,《新义报》的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连《汴京新闻》的桑充国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贤祠加个牌位,不如就认了吧。”李丁文无可奈何的劝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与公子只怕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声张,到头来也只好装傻。”
石越摇摇头,道:“好不容易争来先贤祠,却要便宜王雱,太让人憋气。”
“世事大抵如此。”
“罢、罢。我去散散心。”石越无可奈何的说道。
他骑了马离开府邸,一路随便行走,亦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先贤祠前。
这是一座标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大门正上方高悬一匾,写着“大宋先贤祠”五个大字,是当今皇帝赵顼亲笔手书。
石越走进祠中正殿,跪在一个蒲团上,正要低声祷告,却发现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来却是赵岩。
石越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死者已矣,还须节哀为是。”
赵岩听到石越说话,吃了一惊,抬头道:“石山长……”
石越沉着脸,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低声祈祷。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吗?”
“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招起头来看他。
“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吗?”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是。”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很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伤。“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
“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
“你还记得那年吗?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皖的……”
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才怪不得山长。我们都有一个理想……”
“是啊,一个理想。赵岩?你知道吗?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它会主宰战场。”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
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他静静的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太象两根绳子了,就放在我们脖子边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这两个国家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没有错,山长。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赵岩感觉到石越的话非常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站在我这样的地位,如果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岩诧异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说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可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根本上,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看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如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
石越招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说道:“山长?我不知道你说的平衡点是什么,但如果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思忖了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么。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他不能知道,如果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下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
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悠悠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
先贤祠与忠烈祠实际上隶属于太常寺的两个政府机构,因此负责曰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隆重礼服的官员。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
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的非常殷勤。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须知这二人的形貎,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见那个祭宫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说道:“死者为尊。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吗?”
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的说道:“这……”
“别担心。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说道:“石参政说的,却是至理。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
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只有慢慢培养。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轻轻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清鸣。石越忽然说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谜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国诚恳的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令岳、司马君实,甚互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很没有风度的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未,并且还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
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
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说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
“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继续按着我的思路走,将来的大宋,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