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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信云拿团扇盖住脸轻笑起来。
小来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他专心地磨着墨,突然抬起头来:“娘娘,墨磨好了。”
何信云走到案几前,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笔走龙游,一气呵成,书就了一副狂草。
小来赞道:“娘娘的字写得真好。”
易阑珊凑上来:“我也看看。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树阴中野径斜。水满有时观下路,草深无处不鸣蛙……”
小来接口诵道:“箨龙己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叹息老了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拓龙?这个“拓”是什么?”
“箨,是指的竹笋上一片一片的皮。这首诗是陆游作的《幽居初夏》……”小来娓娓道来。
何信云含笑看着他:“你这小东西,知道的不少呢。”
易阑珊也笑了:“是啊,小来光长心眼不长个头。年纪和我差不多,个子却比我矮那么多。”她的两只手一高一低,比出一个夸张的差距,惹得何信云笑了起来:“小来的个子也没那么小吧?”小来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跑进来,附在何信云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的语声甚低,易阑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从她凝重的表情上想见有大事发生。易阑珊心里咯噔一下:这宫里还能出什么事儿?
简单来说,一个宫女在宫门落锁之后出宫,却被珍妃抓了个现行。
——擅自出宫当然是不对的事情,可实际上它不过是件只能做不能说的事儿——上到妃嫔下到宫女,谁没个三亲六戚的?托亲戚半点事儿,或者给家人送点东西,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以前易江垣执掌六宫的时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珍妃接手凤印的时候,宫人们观望了半个月,并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也都各自放下心来,原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谁知不声不响的,珍惜居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何信云看了一眼易阑珊,走到长廊的另一端,低声问道:“哪个宫的宫女?”
“还不知道。各个宫现在都忙着查人呢。”
何信云眉头皱了起来:“你也去看看,栖蝶殿里谁不在?”
何信云心知盘查人头可不是一时半刻之间的事情——大白天的,谁都有活儿干,宫女又不是主子,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纳凉,想找出到底谁出宫被逮住了,恐怕得等到晚上宫门落锁才知道谁没回来。她摇了摇扇子,还是去未央宫探一探这位珍妃的口风吧。
眼看着云嫔急匆匆坐上小轿走了,易阑珊咬着嘴唇出神: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呢?几个宫女也都跑去招找人了,看样子挺着急的。
小来拿起桌上的那幅字,低声道:“有人宫女出宫被逮着了。”
易阑珊吃惊地回过头去,纸挡住了小来的脸,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会吧?你听到了?你的耳朵真尖!”
小来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易阑珊眨巴着眼睛:“你说,是哪个宫的宫女呢?”
小来没有搭腔。
此刻,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宫女,所以妃嫔们基本都来到了未央宫打探风声。众妃齐聚一堂,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闲话,一时说饮食一时说天气。眼见着话题越跑越远,一个美人按捺不住,出语试探道:“珍姐姐,那个宫女是哪个宫的啊?”
珍惜拨着茶杯里浮着的茶叶,不动声色地道:“哪个宫女?”
“就是昨晚被你抓到的抓到的那个啊。”
“哦。那个不守宫规私相授受的啊。”
珍惜轻描淡写一句,众人的神色都有微微的震动。
一个昭容直直地看着纪心心,纪心心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除了珍惜这里数自己份位高,她是盼着自己来做出头鸟呢。罢了,出头鸟便出头鸟吧,计较得再多,最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她想了想,笑着说道:“私相授受?没这么严重吧?”
“夹带禁宫之物,私自出宫,意欲转交他人——这,还不叫私相授受?”也许是自知相貌凶恶,令人望而生畏,珍惜命内务府打造了一顶璀璨光华的孔雀冠,额前垂下白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却也遮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像现在,纪心心只能从她的语气推测她正在冷笑。
“拿东西出宫,当然不对,可是也没这么严重吧?以前……”纪心心想反问你以前难道不曾替静妃送过东西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再迟钝,也知道上官静是个禁忌,尤其在珍惜面前不能提起。
珍惜却不打算放过她的半截话:“以前?”她放下茶杯,略抬起头,饶有兴致地问道:“以前也有人随意出宫么?”
隔着面纱,纪心心也能想见她眯缝着眼睛的得意样子,她却毫无办法,讪讪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宝妃是什么意思呢?”珍惜依然死缠着不放。
论机心,论急智,纪心心都不曾是任何人的对手,她用求助的眼神扫过屋子里的众人,她们却都瞎了聋了哑了一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压根不愿意出来打圆场。纪心心的心里反而踏实下来:也罢。枪打了出头鸟又如何?
珍惜同样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当然,没有人看到她的表情,心知这一点,她笑得更加满足。既然满足了,她也就不介意解开谜题:“那个宫女,是浣衣局的,偷偷拿了几尺缎子,想拿回家去给妹妹做一身新衣裳。”
什么呀,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谈兴又起,一时说天气一时说饮食,过了一刻钟,便三三两两地告辞了。
何信云是和陈杏儿沈眉芳丁娇丽一起出来的,栖蝶殿和栖霞殿在两个方向,何信云与她们告辞,坐上轿子,隐隐听到三人的谈笑声,心里有些伤感:她一直很想加入她们的圈子,可是两殿走动虽然勤快,陈杏儿等人对她的态度虽然亲密,可始终是隔了一层的。果然,一同生活很多年培养出的那份默契,在友情里有着特殊的意义。
也曾有人和她有特殊的默契,只不过,那个人的名字已成为禁忌。
苏璟。
何信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苏璟实在是一个太嚣张的人,从小就是。苏璟的父亲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苏璟也就一直是她的老大,两人从小玩在一处,准确地说,是她一直都是苏璟的跑腿、跟班、试验品、替罪羊,甚至她的入宫,也是苏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帮衬。
故此,苏璟一直对她颐指气使,可是,相处久了,摸到了苏璟的脾气,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你只要顺着她,赞美她,恭敬地对她便好了,她根本不会注意到你对她的顺从只是一种敷衍。
她当然曾咒恨苏璟。可是苏璟成为禁忌之后,何信云终于知道,人是多么需要另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没有了苏璟,栖蝶殿冷清得如同一个坟场,消失了悲喜,只余下空旷。还好,皇上把易阑珊送来给她。可是,孩子替代不了朋友,至少,和自己没关系的孩子替代不了朋友。
皇家有女未长成 第十三章 夏(下)
浣衣局的宫女挨了五十大板,被撵出宫去,私相授受的事儿便算完了。妃嫔们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珍妃颇有微词,无奈她占足了理,又是位高权重,只好把抱怨都吞到肚子里去。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昨个那么一闹腾,天气好像更闷了。”一个宫女把滚烫的酸梅汤镇在新汲的井水里。
“可不是么,昨天我从金玉坊取了珠花回来,本想着坐下来好好歇口气的,就被派出去叫人回来。日正当中的,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抱怨和诉苦,这是低阶宫女每天唯一的快乐,眼见着一旁监工的素姑姑耐不住午后的闷热,歪在椅子里睡着了,立刻小声嘀咕起来。
忽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两人立刻牢牢地闭上了嘴,出现在圆拱门边的竟然是云嫔娘娘,俩人的心里都敲起了边鼓:她听到了?她没听到?
何信云的眼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去,停在了素姑姑身上,脸上似有愠怒之色,她们轻咳一声,素姑姑并未醒来,一个人伸手在素姑姑的背心儿掐了一把,素姑姑惊得一跳,睁开迷迷瞪瞪的双眼:“谁?”
何信云不悦地答道:“我。”
素姑姑揉了揉眼睛:“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怎么,厨房是你的地盘,我就来不得么?”何信云一挑眉。
“老奴不敢。”
两个宫女低着头交换了一下神色,听说以前素姑姑是璟嫔娘娘的得力助手,很是给云嫔娘娘一些苦头吃,后来璟嫔娘娘因谋逆入罪,李明辉却手下留情饶过了素姑姑,可云嫔做了栖蝶殿的主子,便把素姑姑发配到了这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出头露脸拿好处的事儿,再也轮不到她了。
何信云淡淡地说:“你们下去吧。”
两个宫女琢磨了一下,你们?那就不是叫素姑姑下去了。她们急忙退出了这个僻静的小院,心里则盘算着云嫔娘娘会怎么诊治这个老妖婆。
她们一走,小院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何信云还是站着,素姑姑还是坐着,可是那坐着的人竟有了主子的气派,站着的人却似个丫头。
“素姑姑叫我来有何吩咐?”
“老爷说,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何信云一挑眉,“大人要出山了?”
“外面的那些事儿轮不到我们操心,老爷只让我告诉你一句,皇后这个位子,必定是苏家的。”
何信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皇后的位子必定是苏家的?我可不姓苏!我爹是苏家的党羽,我就注定是苏家的奴才么?
素姑姑自然看出了她的不痛快:“云娘娘难道不知道么?刚才那两个丫头掐我不知掐得有多痛快,掐了我之后还在心里乐呢,平时都是你逮住我们偷懒,今个儿就让娘娘看见你打盹。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我压根没睡着,更加想不到你是有意给她们听见你的脚步声。地位权力头脑样样都不如别人,就只能为芝麻绿豆沾沾自喜或自怨自艾,这就是命。你的命攒在苏家的手心,就得为苏家卖命。”
何信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心里确实大大的不痛快,她冷哼一声:“命都卖了,我还能图什么?”
素姑姑在深宫浸淫多年,对她徒劳的反叛丝毫不以为意,闲闲地道:“你项上至少还有一顶寄居的人头,将来,还会有一座沉甸甸的后冠。”
“易江垣愿意把它交给我么?”
素姑姑轻蔑一笑:“皇后谁做,可轮不到她说话。”
三天之后,易元真下旨召苏万里出山,职位么,依然是兵部尚书。听到消息时,何信云正躺在竹椅上纳凉,她看着酷热到扭曲的空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一个宫女进来通报,好些娘娘来探她了。她进内室换了一套光鲜的衣裳,站在那里由人摆布着扣扣子系腰带,出来便听到忙不迭的赞叹,说衣美,说衣不如人美。
她环视着众人,和每一个人都说几句话,却始终不见那几人,一如她的预料。
这样也好。她微微一笑:栖霞殿三人再也不会过来玩了吧?也不会邀请自己过去。她们从来和权力保持微妙的距离,声势渐起的自己则注定要失去这一份淡薄的友情。
易阑珊也察觉到芳娘娘几人不再过来看自己了。她并不在意。反正她有脚。她们不来,她过去。况且公主出门哪里真的要拿脚走?当然有轿子坐。
天气热得要死,笑笑不知躲到哪里去纳凉了,小来喜欢看书喜欢养花喜欢写字唯独不喜欢说话,何信云则沉迷于各色衣饰香粉,易阑珊唯有不辞辛苦地去栖霞殿找芳娘娘玩。
从栖霞殿回去的路上,易阑珊遇到了一个久违的人,千顺。千顺见了她的轿子,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长公主。”亲亲热热地拉开轿帘,把脸伸进来:“长公主。”
易阑珊上下打量着她:“好些日子没见,千顺更漂亮了。”
千顺嗔怪地说:“长公主好些日子没来凤仪宫了呢。对了,今天洛阳侯进宫了。”
易阑珊含笑说道:“替我问候城舅舅。”
千顺笑得花枝乱颤:“要问候你自己去问候。”扭头对抬轿的太监说:“走,往凤仪宫去。”
轿子依然停在原地。易阑珊轻轻道:“去吧。”轿子方开始移动。
来到凤仪宫,走进内堂,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易阑珊回头看了一眼,迟疑地停下脚步。有人在屏风后向自己走来。脚步轻而柔。她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直到合适,低低地唤了一声:“城舅舅。”
易江城向她走来,满面焦灼之色:“珊珊,舅舅有件事要求你。”
易江城从未用如此郑重的口气和她说话,她却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这间屋子完全变了呢。虽然还是那么幽深,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气息。
易江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与恍惚,而是急急地说起了自己遇到的麻烦。
皇家有女未长成 第十四章 暗(上)
“珊珊?珊珊?珊珊……”
易江城由焦急转为不悦的呼唤把易阑珊自恍惚不安中唤醒,她抬头,疲倦地笑了笑,抱紧了双臂:“城舅舅,这里好冷。”
“这屋子也没个窗子,太阳照不进来,真是阴冷阴冷的。”易江城随口应道,“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