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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将一进门,施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起来。最后,三人之中最擅言词的晃塔合儿做出了总结:
“三位皇子如同那刚刚接受调教后便冲向猎场的雏鹰,跟随大汗来此学习征战。如今,他们对战争的学习成绩是如此之好,我汗为何还要对他们加以严厉的苛责呢?您不怕他们因此而寒心吗?放眼天下,自日出之处到日落之地,还有无数的敌国。只要大汗发出征讨令,我们几个虽然年老,却还会象松脱锁链的猛犬杀入围猎场一般,凭借苍天与大地的助力,我等定将为大汗征服更多的敌国,掳获敌国的百姓,摧毁敌国的城市,尽取那里的金银财宝,绢帛女子来献于大汗面前。您看选择哪一国最好呢?听说在花剌子模之西方有报达(3)之地,被名叫哈里发的君主所统治,大汗可容我等即刻前往征讨么?”
老臣们的态度打消了成吉思汗心中最大的顾虑。他敞开胸怀先后拥抱了三人,然后微笑着向他们的诚恳劝谏表示感谢。
“想不到,你们都老了啊。”
憋在心里的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随即,成吉思汗立刻后悔起来。老人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不快呢?他仔细打量三人,却没有发现自己所担心的神情。
“大汗自己也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是凡夫俗子,年纪没有超过大汗,衰老的程度却已经被看了出来。”性情爽直的晃孩说道。
“是啊,我们都老了。未来属于年轻人,因此不能苛责他们。”
成吉思汗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就留宿在忽阑的帐幕之中。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激情,有的只是两具衰老身体相互慰籍着彼此,抚摩着对方脸上那些被岁月之刀悄然刻写出来的斑斑痕迹。他们聊天,谈过去,也谈现在,却很小心的规避着关于未来的事情。事先,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约定,却都心照不宣得做到了这种巧妙的措词。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不属于他们。
后来,他们被疲倦所侵袭,终于停止了谈话,双双沉沉入睡了。
在梦中,成吉思汗看到了术赤。
那场景是一片广袤的草原,风景与蒙古家乡几乎全无差别。然而,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成吉思汗知道这不是那三河之源的故乡。这里有山也有水,但没有魂牵梦萦的不儿罕山。那座山是那样的独具一格,以至于无论何时自己也不会将其与别的山相混淆。
自己与术赤之间相隔着一条潺缓流淌的小溪。窄窄的,浅浅的,几乎举步便可跨过。
“术赤,来我这里!”
成吉思汗发现自己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祈求的意味。也许正是因为睡梦的缘故,那些被深深禁锢于思维深处的东西在失去日常的管束后开始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
术赤没有说话。不言亦不动,只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狼,苍凉而寂寞,痛苦中有着不屈的光芒。
“别再犹豫了,来吧,孩子!我们有着可以互相怜惜的共同心结啊!”
“他不需要怜惜。”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引动了成吉思汗的回眸搜寻。
“孛儿帖?”
身后出现的女子,风姿绰约,仪态动人。正是年轻时代的孛儿帖。从服饰打扮上判断,当是刚刚被从蔑儿乞惕人手中救出后不久。术赤正是那个时候诞生的。这个记忆,在成吉思汗一生之中多个难忘时刻之中是最为深刻的。
孛儿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轻巧地跨过溪流,走到术赤的身边。
“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吧。”
术赤开口了。言词之中有着少有的深情。这一刻,成吉思汗忽然明了,原来自术赤的心中还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他对自己的爱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炽热。
瞬间,成吉思汗就要迈出向前的一步。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该死!发生了什么?”
他在心中狂叫。他想出声向术赤解释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却又发现嗓音全无,连嘴唇也无法启动了。某种近乎石化的变故不知不觉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失望的神色笼罩在术赤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将眼睛望向母亲。
“孩子,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来,母亲陪你走,离开这个男人,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孛儿帖的手搭上了术赤的手臂,牵引着他缓缓转身,向远方走去。
“不要走!”
成吉思汗焦急起来,在心中大声呼唤着,可惜术赤听不见。
途中,术赤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回首,每一次都将幽怨的眼光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箭簇刺伤着成吉思汗的心。
心在流血。在静谧的旷野之中,那种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要走!”
绝望的声音在心中翻腾咆哮,却无法冲破沉默的堤防。
终于,在这心如刀绞的气氛之中,眼睁睁看着术赤母子消失于天际,迟到的泪水方才顺腮滑落下来。
“天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成吉思汗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出声了。巨大的回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是魔法,可恶的魔法!”
“对,你猜得一点也没错。”
这个回答来自男子的声音。成吉思汗抬头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然而,他立刻便知道这就是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诃末。
“你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是死人,也同样有复仇的权力!”
另一个声音传来,近在身侧。成吉思汗立刻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帖卜腾格里?”
“铁木真,好久不见了。”
这个秃顶男人的样子和临死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鬼魂大约都会永远停顿在他死去的年纪吧。成吉思汗立刻想起了这个童年时代听到的传说。
“这一切都是你在捣鬼!”
“不,这是怨念。一种无法化解的怨念。你能战胜我们的肉体,却无法抵御我们的怨念。何况这是许多死在你手下的人的怨念集合起,形成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帖卜腾格里诡异一笑,闪身躲向一旁。在他的身后,露出了无数张神情各异的脸,每一张都是那样难以忘记。
从泰亦赤兀惕人的首领脱黑脱阿开始,直到那些战死的花剌子模武将。他们都保持着死前一刹那的样子。有的人四肢具全,有的则缺头少臂。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过自己的眼前,或沉默不语,或破口大骂。
最后,成吉思汗看到了两个最熟悉的面孔。汪罕和札木合。
汪罕无头。头被提在手中,冷峻依旧。那头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
札木合神情依旧笑意盎然,只是腰背弯曲,上半身晃悠着,显然是脊骨断裂所致。
“我的安答,不久我们就会重逢,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兴奋。”
说罢,他飘然远去。
“幻象!都是幻象!”成吉思汗大叫,“是萨满魔法制造的幻象!你这魔鬼!”
帖卜腾格里的声音飘忽而至,人却不知所踪。
“你永远都是如此,总是不肯承认现实。反正不久后,你也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现在毋需和你多做争执。记住,我们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少来欺骗我,我不怕你。活的不怕,死的更不怕!”
成吉思汗狂怒地吼叫着,却无人回应。他继续大喊着,直到被忽阑推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忽阑眼中的惊恐。他定了定神,没说什么便披衣起身,走出帐幕。
夜犹未尽,天空星汉灿烂。残月如钩,清冷的光辉立刻将他全身包容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让略带寒意的清新空气充满肺部,他感到失去的力量又渐渐恢复起来了。
※※※※※※※※※
当中亚地方的战火随着蒙古军的全面扫荡而愈演愈烈之际,在远隔万里的东方,华北的土地上,蒙古军对金的侵攻作战却呈现出全线停顿的状态。总领全军的国王、太师木华黎病危的消息已经悄悄地在全军之中流传开来,每个人都无心继续厮杀下去了。对立一方的金国亦已呈现出竭尽全力后的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攻。于是双方仿佛互有默契般各自休兵罢战。
因此,这片饱经兵燹蹂躏的土地也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机。随着春天的降临,那些被战火烧焦的树枝上开始有新芽抽出,被战争的车轮碾压过的大地上,小草的尖尖之角执拗地钻破僵硬的土地,为枯萎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薄纱。四野一片安静,正是一个春天郊外静谧的早晨。
正当植被们尽情的抒展腰肢,享受这难得的苏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踏破了这难得的安宁,自由南至北的大道上疾驰而来。
这一对骑兵的人数约在二、三百人左右,从服饰上可以看出是蒙古军。这样的情景在近年来可谓司空见惯,毫无特殊之处。然而,若是细加分辩,立时便可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队列之首,有三人并辔而驰。按照从左到右的次序,其年纪正好是老、中、青三代。
青年人虽做蒙古军官打扮,但眉眼脸形却全然是中原汉人的模样,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匀称的体形和熟练的骑术凸现其武人的身份。
中年人的打扮与之一般无二,亦是汉人模样,双目湛然有神,显得颇为精明强干。
三人之中最为显眼的还是那位老者。从皓白如雪的鬓发和须髯上看来,已是古稀之年。他的打扮更是与众不同,一袭灰色的道人装束之外,手中还有一根毛色与须发同样雪白的拂尘。再看向他的背后,居然还有几十个年纪不等的道士,看来是他的弟子徒众。
他们所行进的方向正是曾经做为金国京城的北京,如今却已是蒙古帝国在中原的军事中心了。那老年道士沿途而来,但见一度繁华无比的城市只余残垣断壁,这个季节里早应是一片喜人景象的农田也为野草所侵占。兵燹的余烬随处可见,那些穿行于犹自余烟袅袅的废墟中觅食的野犬,翻弄着依依白骨与残砖碎瓦,砖瓦与白骨相击,发出的声音令人闻之齿酸。
此情此景,落在老者的眼中,使得他不禁连声浩叹,唏嘘不已。沉默许久,他遥望前路迷茫天际,低声吟道: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
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
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
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他的声音无比沉痛,眉宇之间满是悲凄忧虑之色,仿佛那些依依白骨都化作万千哀怨的灵魂,在他的眼前耳畔辗转哭号,唱着无比哀怨的挽歌。
“仙师此作,意境沉郁,大有杜工部悲天悯人之情怀。敢问莫非是触景生情吗?”
中年官员反复咀嚼着诗句,心中暗自吃惊,便出言试探道。
“见此人间地狱景象,即使是不问世事的山野之人,也不能全然释怀。”
老道士这次竞是直言相告了。
这一来,那名青年军官也完全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竟是对蒙古军在中原的行为大是不满,当即双眼一翻,便要出言警告。却被那中年官员以眼色劝止住了。
“仙师的慈悲胸怀,仲禄万分钦佩。然则,若是见了大汗,还请注意言词,不要……”
“你的意思,是要我说昧心话吗?”
老道士脸色一沉,双目凝视着中年官员,其中射出的两道严厉目光立刻将他的后半截话悉数逼了回去。旁边的青年军官脸色早已十分难看,此时也顾不得中年官员的阻止,厉声呵斥道:
“丘长春,休得无礼!大汗敬你是一位清修得道的世外高人,这才派刘大人以礼相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难到你以为蒙古军中没有斩你的钢刀吗?”
这老道士便是道教全真派著名的北七真人之一,道号长春子的丘处机(4)。面对青年军官的威胁,他毫不动容,反而以更为严峻的目光回敬对方,同时沉声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年金人肆虐中原之际,山人尚在壮年,犹自不惧,何况如今年过七旬,死不为夭,要杀要斩,悉听尊便!”
争执一起,这队伍便行不下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丘处机和那个年轻军官的身上,全真派的弟子们则紧张得靠近师父,决心以自己的身体来抵挡那些可能砍杀过来的刀剑。
眼见情势形成僵局,那中年官员只得从中斡旋。他将青年军官唤至一旁,悄声道:“史将军,这位丘道长是大汗点名邀请的客人,你我最好不要得罪他。只须将其安稳的送到大汗面前即可,如果他得罪了大汗而被斩,那也不关咱们的事情。何必现在就这样剑拔弩张的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
姓史的年轻军官名叫天泽,字润甫,河北永清人。成吉思汗伐金时,他以十二岁之身随父与兄长天倪归附。《元史》上说他“身长八尺,音如洪钟,善骑射,勇力绝人”,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武将。这次,他奉木华黎之命负责沿途保护事物。想不到双方竟因一言不合,险些将一个护卫变成了夺命杀手。
“看不惯是看不惯,但是差事却还是要办好。”
这位中年官员便是成吉思汗派出的钦差,名叫刘仲禄。他本是金国的汉人官员。归顺蒙古后,因其有一手善制“鸣镝”的手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