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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中年官员便是成吉思汗派出的钦差,名叫刘仲禄。他本是金国的汉人官员。归顺蒙古后,因其有一手善制“鸣镝”的手艺而受到器重,成为大汗的近侍官员。由于他亲信道教,因此才被委派为迎请丘处机的钦差。与他同领主命的还有一位叫做札法儿(5)的穆斯林,不过由于所奉宗教不同的原因,此人并未同来,而是留在北京城内等待消息。
听他这样一说,史天泽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他的本意也并非真的要杀死丘处机,只是言词恐吓罢了。
“刘大人说得是,末将明白了。”
安抚了史天泽,刘仲禄又转向丘处机解释道:“仙师不要误会,史将军年纪轻,火气稍大也是在所难免,大汗还在万里之外渴盼您的鹤驾,这就继续赶路吧。”
丘处机此番之所以答应往见成吉思汗,其本意原是打算劝谏这位征服者施行仁政,减少杀戮,进而为中原百姓请命。谁知半路上便因为看到凄惨景象,一时激动之下竟然就与对方的使者先行冲突起来,心中也不免有些懊悔。想自己偌大年纪,居然还如此的火爆脾气,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刘仲禄搭了梯子,他也就不为己甚,顺势下台了。
此后数日,双方各自顾忌,倒也相安无事,顺利地进了北京城。三十几年前,他曾应金世宗的邀请来过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却见城市经历了兵燹洗礼后早已不复昔日之繁华大都会的风光。虽然那场大火是当时已经完全绝望的金国守将完颜福兴下令点燃的,但心中的苍凉之感并无稍减。
在国王木华黎的宫帐内,他会见了另一位使者札法儿后,便有木华黎的部下请他前去为国王治病。在以成吉思汗为首的蒙古人看来,这位修道之人与他们的高级萨满几乎没有区别,如果有差别,也只能是他的法力更为高强而已。其实,丘处机最为擅长的是医药之学和养生之道,如果他们请来的是一位正一派张天师的门下,才可能看到那些驱鬼捉妖的宗教仪式。
丘处机先凝神观察了一下木华黎的面色,随即又用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脉门,细察脉相。半晌,方才放开,然后长叹一声,一言不发便走开出了宫帐。旁观的蒙古诸将直看得莫名其妙,史天泽却恨恨得小声骂道:
“这个骄傲的臭道士,定会得罪大汗,被斩为肉酱的!”
众人之中,惟有刘仲禄略有所悟,连忙向众人嘱咐了一句“稍安勿躁”,便尾随着追了出来。
“仙师,莫非情况不妙?”
丘处机停住脚步,长叹一声说道:“大为不妙。太师原本只是水土不服,若能收敛心性,安居调养,或可痊愈。可惜他持强操劳,不恤精力,如今已是油尽灯枯,药石罔效了。”
“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刘仲禄追问道。心中犹自保持着一丝希冀。
“世间岂有不死之人?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旦耗尽,便是神仙也救他不得了。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是稍稍迟滞死期而已。”
“仙师请指教!”
“他若能从此清净无为,摒弃百事,安心静养,再辅之以补养之药,当可延寿一载以上,不过也超不过两年。”
“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刘仲禄疾步奔回,将丘处机的话对木华黎转述了一番。不过,他隐去了将死之说,以免木华黎心灰意冷,就此断送了生机。
木华黎听了,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刘仲禄只道他是为自己的病情担忧,便出言劝解道:“丘道长说王爷并非全无希望,所以请千万不要灰心。”
“好啦,我的朋友,你就不必再用谎言安慰我了,你的演技还真是很差呢。如果真的还有希望,丘道长就不会一言不发,转头便走了。你老实告诉我,长生天究竟还留给我多少时间?”
刘仲禄知道木华黎是蒙古军中第一流的名将,智勇双全,聪颖过人,自己终究是瞒不过他,于是便说出了实话。
“要我从此再不要上战场吗?”木华黎微微一笑,“如果是那样,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去吧。想我自少年时代追随大汗,东征西讨,至今将近四十年,还有什么遗憾呢?所恨者,不能在有生之年亲手攻取汴梁,活捉阿勒坛汗现于大汗帐前,真是有负他当年的嘱托。若再不趁残存的岁月来多做些事情,就更加对不起大汗待我的深恩厚意了!”
“可是……”刘仲禄心中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我的朋友,不要为我难过!我们蒙古人生于马背,自当死于马背,又岂能在床榻上腐烂下去?真正的勇士如果离开了战场,那就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可言了!”
说到这里,木华黎那原本虚弱异常的身体于瞬间又充满了活力。他突然从榻上坐起身来,大声传令道:“万能的长生天啊,如果你要将我召唤到你的身边,也请你能在我最后一次战胜敌人之后再派出你的车驾吧!”
看到木华黎的样子,刘仲禄只有默然。自从归附蒙古以来,至今也有十载之久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些草原民族的心性与行为了,但是如今看来,自己对于他们根本还是一无所知。在他们的思绪深处究竟有着怎样一种信念来支配他们的一举一动,使得他们能够无虑生死,勇往直前呢?这个答案也许还要在很多年后才能获知吧。
再见丘处机的时候,他从这位修道人脸上看出,自己什么也不必说了。那一天里,两个人彼此无言对视了许久,直到苍茫暮霭降临到他们的头顶,将他们融入更深的蓝……
休息三天后,丘处机随刘仲禄和扎法儿二人一同踏上了北上之路。这一天是纪元1220年的五月十九日(中国阴历为四月十六日)。七十二岁的老人逶迤上路,沿大兴安岭西部山麓,循从多伦到捕鱼儿湖一线踏入了荒凉的蒙古大草原,开始了他一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万里远行,这一去就是两年之久。
也就是在同一天,木华黎率领着他的军队开始了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出征。这一次出征前的准备比已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迅捷。可见,他是在于死亡竞赛着。双方的行进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因此也就再也没有见面。
纪元1223年四月,木华黎在山西闻喜军中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四岁。他生命奇迹般地超越了丘处机所预言的两年岁月。他的死讯几乎是与丘处机一行同时到达成吉思汗在阿姆河边的大营之中的——
(1)根据《秘史》记载,这段话出自博尔术和失乞忽都忽之口。《秘史》原文中,木华黎也在此出现,实误。众所周知,他没有参加西征,而是正在华北的战场上全面指挥对金作战。
(2)晃孩(Qongqaï;),晃塔合儿(Qong…taqar),搠儿马罕(Tchormaghan),关于大弓箭手的问题参阅第二十七章内容及注释。他们进言相劝的情况亦见于《秘史》。
(3)报达(Baghdad),即巴格达。《秘史》原文误做“巴黑塔惕”。
(4)丘长春或丘处机(KieouTch’ang…tch’ouen,1148-1227),字通密。山东登州栖霞(今山东栖霞)人,《元史。释老列传》称“有相者谓其异日当为神仙宗伯”。十九岁拜王重阳为师,出家于宁海昆仑山(今牟平之东)。是道教全真派著名的“七真人”之一。著有《大丹直指》、《鸣道集》、《摄生消息论》、《磻溪集》等道教专著。同时也是一位诗词名家,《元诗选》收其诗三十九首,《金元词》收其作一百五十二首。参阅元代人李道谦辑《甘水仙源录》卷二录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
(5)札法儿(Dj_far),通称札法儿火者(Dj_far…Khodja)。“火者”一词是一个波斯语源,意为“富贵”、“显贵”,也是穆斯林对穆罕默德后裔的尊称。其事迹参阅本书第二十二章注释(3)。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八十一章 呼罗珊的恶梦
当来自中国的人道主义者丘处机不顾七十二岁的高龄,艰难跋涉于荒芜一片的北亚草原中之际,上演于呼罗珊舞台的庞大悲剧正走向其高潮的顶峰。
烈火肆虐,无限扩散,腾腾赤焰直冲苍穹,势欲毁天灭地。奉父命主持征伐的拖雷,将大军兵分几路,向各个城市发起了进攻。
马鲁(1),旧塞儿柱克朝的王都,绿洲文明的典范。它是中亚著名的优质棉花和棉布产地,同时还盛产粗蚕丝和丝织品。自上个世纪以来,它就做为贸易中心而斐声于阿剌伯诸国。假如一位商人来到这里,不去纺织品区,铜器商区和陶器商区,那么他就等于白来一趟;而一位观光客来此,若对那拥有巨大的青绿色穹顶的桑扎儿(2)算端陵视而不见,亦形同身入宝山却空手而还。然而,以上的一切还不足以涵概马鲁的全部,真正使其名扬天下的则是那部至今家喻户晓的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它便是诞生于此地并逐步走向世界。
就是这被称为“可与天堂媲美”的城市,如今成为了花剌子模残党们反抗蒙古入侵的主要堡垒之一。由一位名叫抹智儿木勒克(3)的前花剌子模官员在这里挑起战旗,集合起了一支队伍。他们趁蒙古军主力远离之机,夺回了周围的一些城镇,斩杀了蒙古人指派的达鲁花赤。他认为,要想击退蒙古军,就必需制止不加抵抗便合城归降的情况再发生下去,因此,他这些软弱者之中选择了一座名叫撒剌哈夕(4)的城市,使之因恭顺于蒙古而付出了血的代价。再之后,他幸运得抵抗并击退了一支蒙古军偏师,虐杀了六十名战俘,树立了强者之威。他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继承花剌子模的事业,成为新一任算端。
然而,这一连串的胜利却已耗尽了他的全部好运。为了短时间内壮大力量,他的部下之中混入了诸多不法之徒,这些人打着反抗蒙古的旗号为非作歹,惹动民怨,加之血洗撒剌哈夕的暴行,终于激怒了全体百姓。他认为自己是在惩罚叛降,却忘记了这些市民是在失去了本应保护他们的官员和士兵之后,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策略。真正失职的是太平时期享受他们供养,一遇危难便弃之而去的公职人员,这其中也包括已故的摩诃末算端。这种时候,人民正如失去父亲的孩子般渴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来依靠,而不是翻脸无情的刽子手。于是,本已聚集起来的民心就这样悄然散失。当蒙古军主力将马鲁团团围困后,抹智儿木勒克才如梦初醒地发现,竟然没有一座城镇肯来援助,反而在蒙古军的旗下却出现了志愿加入的撒剌哈夕人。毋庸置疑,他们是来复仇的。
对于这座不肯驯服的城市,拖雷亲自上阵来指挥这场复仇之战。他陈重兵于薛合里思坦门(5)外,展开了壮大的阵势,发动强攻。
一旦亲身体验到蒙古军那可怕的攻击方式,城中高昂的反抗热情立刻如被从天而降的暴雨所扑灭。诚然,那自半空之中飞落而下的巨石与火矢,挟死亡之火与霹雳之声,倾泄于众生之中,带走无数的灵魂所造成的人心震怖,是任何空洞的大义名份所无法抗衡的。众人开始报怨起抹智儿木勒克来,认为眼前承受的一切灾祸都被是他的野心所连累,甚至于一些伊玛目们暗中商议起怎样将其杀死或捉起来献给蒙古人,做这求和的礼物。这一阴谋并未能得逞,抹智儿木勒克及时发现并立刻对参与者下达了死刑令。然而,情况并未因此而好转,杀死伊玛目的行为遭到了全体市民的反对,人们愈发憎恨他了。
在众叛亲离的无奈困境中,抹智儿木勒克只得率军突围,然而拖雷对此早有准备,连续两次都被无情的击退,反而折损了许多人马。至此,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入了山穷水尽、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回历618年穆哈兰月8日(纪元1221年2月13日),绝望的抹智儿木勒克终于听从了市民的劝告,放弃抵抗,宣布投降。这座一度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中心只经过七天的反抗便臣服于蒙古军的铁蹄之下。
在之后的四天四夜中,包括一万二千名突厥族守军在内的全体市民被驱赶至城外的旷野之中。除了四百名能工巧匠和二百名富翁之外,余者概无赦免,悉数处死,只留下一些儿童分于各营服役。据志费尼有记载,在这场屠杀中,每名蒙古军至少要杀死三百至四百人。拖雷亲自主持了整个杀戮仪式的全程,他于屠场之上设下金色的王座,自已端坐于正中,看部下挥舞屠刀,俘虏人头滚滚。根据约作于1223年之前的波斯文献《全史》估计,马鲁之屠中共有总数在七十万以上的人口被杀。当那二百名富翁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欢喜中清醒过来,让他们后悔为何要生下来的酷刑如当头棒喝般将他们打得体无完肤,直至他们供出了所有的藏金才得以生还。最后,当一切生灵都归于寂静之后,拖雷效法大哥术赤对玉龙杰赤的办法,下令掘开了附近的木尔加布河(6)河堤,彻底毁灭了这座名城。
如今,当你再经过这座遗址的时候,除了一些星散于荒原之上、风化严重的小土堆之外,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