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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大汗何出此不吉之言?您的帝国蒸蒸日上,您的春秋如日方中,正是走向万世仰望的颠峰之际,焉能中道而废?”
“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成吉思汗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道,“记住我说的话,当我死后,可安葬在那里!”
他的手臂微微抬起,遥指不远处一棵婷婷如盖的大树之下。这棵大树之高,完全超出了其所处的那片森林。于是,在苍天之下,不儿罕山的坡地上,密林之中,某树之下,成吉思汗为自己选定了埋骨之所。
做为一位君临四方,震憾世界,创下了空前强大帝国的领袖,他却从不夸耀自己的威名与成就,反而将这一切归功于上天、部下和百姓。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他却依然保持简朴淳厚的蒙古风俗,克制自律的生活着,象苍狼般永不停歇地追逐、进取!
在不儿罕山一带的活动结束后,成吉思汗继续东行,越捕鱼儿湖,直抵大兴安岭脚下的塔塔儿故地。他在这里驻跸了一段时间,亲自听取了对辽东金国叛将蒲鲜万奴所建之“东夏国”的攻略情况。其实,对于这个几年来不断骚扰蒙古的国中之国,成吉思汗并不担心有弟弟们守护辽东,平定它是迟早的事。因此,他将弟弟们从前线召至自己的身边,只不过是打算在出兵征讨唐兀惕之前,再与他们见上一面。自从于不儿罕山麓为自己选定墓地们,成吉思汗仿佛已经预感到来日无多。
大弟合撒儿、二弟合赤温以及异母弟弟别勒古台都没有从征于花剌子模,屈指算来,兄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至今也有近八年时间了。在纪元1225年的深秋晚风中,他们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帐幕之中,呆了很长一断时间。成吉思汗只让他们留在宫帐内,其余的人都不得靠近,所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三位亲王走出宫帐的时候,眼圈都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
成吉思汗是在即将入冬的时候回到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儿朵的,这次,他没有再回避结发之妻孛儿帖,而是主动走入她的帐幕之中。进入后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孛儿帖布置成了一座传门供奉神灵的祭坛。肥胖得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她终日就坐在神坛前,象珊蛮巫师一样祈祷,至于她究竟在为谁祈祷,没有人知道。成吉思汗进来的时候,她也没回头,但是成吉思汗知道,她肯定已经觉察到了一切。令成吉思汗吃惊的是,七年前分别的时候,孛儿帖的头发已是皤然如雪,现在居然再次回复了年青时的那种温婉秀丽的亚麻色。似乎长生天又一次将青春还给了她。
“我回来了。”
成吉思汗用迟涩的口调说道。这句话在他们共同厮守于不儿罕山下那间小小的帐幕中的时候,曾经说过无数次。那时,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彼此之间是那样相亲相爱。是什么改变了爱呢?蔑儿乞惕人的袭击?术赤的诞生?忽阑的出现?还是孛儿帖的年老色衰?或许每一个都是原因,抑或哪一个都不是原因。
“大汗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孛儿帖忽然就开了口。
“是关于术赤的事情吗?”成吉思汗反问道。
“大汗明鉴。”
虽然孛儿帖已经从成吉思汗的口调中听出了不满的意味,但并不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成吉思汗也对可能发生的不欢而散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下面的话却不免令他大为诧异。
“术赤不愿再做蒙古的客人,这个消息在一年前就已经传入了我的耳中。我现在只从大汗的口中知道,这是真的吗?”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
“术赤在想什么,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他在北方的草原上过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想再回蒙古来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苍狼与白鹿的后裔,打算成为异民族,或者……”
“重建蔑儿乞惕”这六个字被他强行忍住了。都是六旬开外的人了,没有必要再拿出那些沉年旧事来彼此伤害了。他们之间的伤口已经足够深了。
“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请大汗设法阻止。无论大汗用什么手断,也要阻止他成为蒙古人的对头!哪怕杀掉他,我也不希望‘客人’变成敌人!”
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孛儿帖竟然会说出“杀掉术赤”的言词。凭感觉,成吉思汗没有从妻子的语气中体察到任何反讽与揶揄的成份。可是,曾经视术赤为自己的命根子的孛儿帖怎会突然鼓动自己去痛下杀手呢?但是,孛儿帖接下来所说出的话语立刻解开了所有的疑虑。
“不必为我的改变而惊讶。做为永远守护着苍狼的白鹿,我不会允许任何与苍狼为敌者逍遥法外,即使他曾经是从我体内降生下来的人也不可容忍!”
哦!孛儿帖啊,无论你的外貌如何改变,但你的聪明、智慧、贤德、刚毅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去,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历久弥新,光彩照人!
成吉思汗怀着激荡的心情望着孛儿帖的背影,新婚之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豁埃马兰勒的心永远会向着孛儿帖赤那!
“我的使命就是为你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去奔腾,去咆哮,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的消灭他们!”
孛儿帖正在实践她的诺言,舍弃了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而抚养长大的术赤!
过去,自己一直认为孛儿帖的最爱是术赤,现在想来,这种无端的猜忌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小肚鸡肠啊。孛儿帖关心术赤,是因为那时的术赤如果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就无法生存,她是在替自己尽到夫妻二人本应同尽的职责。
成吉思汗想到这里,看着孛儿帖的目光就愈发复杂起来。惭愧、内疚、感慨、怅惘……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中杂揉为无可名状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灵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孛儿帖道别,又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宫帐内。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天下达了两条命令。前者是秘密的,派遣纳牙阿赶往北方的草原去执行;后者是公开的,命令所有的蒙古军再度集合,南征唐兀惕!
纪元1226年春天,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踏上了人生最后的征途。这位年逾花甲的伟大征服者决心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出征前夕,他得到了纳牙阿从北方传来的报告,那是由两名身着丧服的男子用悲凄的声音向他陈述的。一看到他们的装束,成吉思汗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大王子自从到达北方的草原后,就患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症,一直卧病不起。终于在去年八月怀着对大汗的思念与世长辞……”
在哀哭声中,成吉思汗木然呆立,失神的眼睛凝视在使者的脸上,许久不曾移开……忽然间,他抑面苍天,放声大笑,那笑声落在身边的侍从与众将耳中,却是那样的辛酸与凄凉。笑着……笑着……成吉思汗的双目之中流出了两道异样的液体,那液体直到流过颧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不是晶莹的泪,而是更浓的血!
——成吉思汗心痛术赤之死,竟是长笑当哭,双目流血!
他笑,因为术赤终于没有忘记自己对他的期许,虽死亦不曾放弃苍狼的荣誉!
他笑,因为自己居然失去了自信与洞察力,过度听信了流言蜚语而心生恶念!
他笑,更因为自己终于发现对术赤竟是爱入骨髓,即使是母亲、忽阑、者别、木华黎等人的死也不曾令他公然失态,术赤却使他忘记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
“为了术赤也要让唐兀惕人从这个世界上永久的消失!”
在这发自内心的呐喊声中,二十万蒙古大军如摇动大地的海啸般冲过两国之间的大戈壁,将唐兀惕的国土彻底淹没!
年底,当成吉思汗亲自布置下对唐兀惕最后的堡垒——国都兴庆府的大包围圈后,却在一次小规模狩猎中再度不幸坠马,从此一病不起,只得离开了前线,来到了今甘肃省六盘山麓南六十公里的清水县。立在这座静谧的山城城壁上,可以看到六盘山脉的南路分支巍峨挺立,将两条幽暗深邃的峡谷居中分隔。这两条峡谷,北面的是泾河,南边从城前流过的是渭河。成吉思汗在此地一边疗养,一边观注着对兴庆府的攻略。由于唐兀惕人的决死抵抗,战争一直持续到翌年的六月,末主李睍终于奉表请降。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降人,蒙古军中多数人认为还是按照老办法一律杀光,但也有人对这种粗暴的行为持反论,他们在大汗的病榻前发生了争执。
“都不要吵啦。”
成吉思汗出言制止了他们。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却足以平息任何骚动。
此时的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连翻个身子或是抬抬头都变得困难万分。每出一口气,都象有一种不知名的怪兽在吼叫。他想,这怪兽究竟在何处呢?渐渐地,当他的四肢终于迟滞到运转不灵和程度时,头脑反而愈发敏锐起来:怪兽原来就在自己的胸中,只要不呼吸,怪兽就会安静。这怪兽就是夺去他的健康的病。
他用散漫的目光去看耶律楚材,示意让他说话。现在这个时候,成吉思汗必须节约每一分体力,来为自己争得更多的时间。
“臣以为,百姓不可尽杀。”楚材的声音依旧宏亮有力,“只要善待他们,就能获得百倍的利益。向农民征收粮税,向商人征收商品税,对渔民征收水产税,对猎人征收山林税。如此,单从唐兀人的身上每年就可得银五十万两,绸缎八万匹,谷物四十万石!是每一年都可以得到啊!是一笔无穷无尽的财富,永远不会枯竭!”
在楚材慷慨陈说的时候,成吉思汗一直微阖着双目在仔细倾听,待楚材说罢,他才缓缓说道:
“一切就照乌图合撒儿所说的办吧!去年我就说过,当五星汇聚之日来临的时候,我将停止一切的杀戮。现在看来,是时候啦。楚材,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完成吧。”
“臣代天下百姓多谢大汗!”
楚材拜倒在地,心情亦是万分激动。多年来劝和止杀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你们这些人都要和楚材多学习,尤其是窝阔台,你不久就会继承我的地位,一定要多听听楚材的意见。”
窝阔台伏在榻首大恸道:“父汗,您不会有事的,您不会有事的!”
“不要哭,我们蒙古的苍狼,只流血,从不流泪。”成吉思汗伸出虚弱的手,缓缓地摸上了窝阔台的头顶,说道,“老话说,石头从来不长皮,人不会永远活下去。只要你能继承我的事业,就等于我还活着,不是吗?”
他又唤过了拖雷,嘱咐道:“作为守灶的幼子,你要记住自己当年的誓言,作你兄长的耳目,时刻提醒他。诸子之中,以你最擅用兵,因此日后灭金的重任,你要担负起来。金国人的精兵集中在潼关,那里南有险山,北阻黄河,易守难攻,非朝夕可下。因此,我们必须向南边的宋人借道。宋金之间是世仇,只要许以平分金人土地,必能应允。那时,我军可迂回到金人的背后,直取开封。届时,金人纵然调用潼关之兵来援,也为时已晚。即使能够赶到,则兵马疲惫而不能战。如此,开封易破,金人必亡!”
“儿臣谨记在心!”
拖雷的声音有些哑,自从父汗卧病以来,他每晚都会暗自忧伤哭泣,以至哭哑了嗓子。
“察合台在吗?”成吉思汗又发出了呼唤。
“儿臣在!”
如果说眼前这三子之中还有谁能保持一定的镇定,则非察合台莫数。在经历了巴米安丧子之痛,又被成吉思汗严禁哭泣后,他的泪腺似乎在那一刻就彻底干涸了。
“术赤死了,现在你是兄弟中的老大,我命令你和你的子孙掌管大札撒,使蒙古的后世子孙永远尊从它,不要背离它,如此则可国祚万代。”
“喏!”
“还有一件事情,算是我对你的请求。”
听到心中如神一般的父亲忽然说出请求二字,察合台几乎没反应过来。但是,他还是一字不匮地听清了成吉思汗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兄长生前与你有隙,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该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啦。我死之后,窝阔台要承继大位,不可能顾及他的领地。这样算来,只有你的领地与北方草原离得最近。听说我那继位的孙儿拔都是个英雄了得的孩子,还有贤德的母亲辅佐。不过,毕竟是孤儿寡母,又远在最前线,你一定要对他们善加关照,切莫再记旧怨。”
“喏!”
说来也奇怪,在术赤生前,察合台无论怎样都看不起他,不停地憎恨与诅咒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然而,现在人死了,那些恨意却如风消逝,竟是涓滴无存。同时,他也领悟到父亲尽力弥合家族矛盾的良苦用心,因此回答的异常痛快,也相当坚定。
成吉思汗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宫帐门口走入了走入了大将脱伦扯必儿。他向榻上的成吉思汗躬身施礼道:
“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