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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河西岸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走投无路的人。很多百姓看中的是平恩县周围的那些良田。这两年官来匪往,战乱频繁,大伙虽然明知道那些田肥得流油,明知道田地的原主人早就死绝了,可谁也没胆子去老虎嘴边找食吃。如今老虎爪牙说它不择人而噬了,大伙儿就斗着胆子去看看。万一程贼说话算话呢,大伙儿也能给子孙留点儿积蓄不是?
过了芒种不能强种。此刻开荒,也就是洒些糜子、荞麦之类的懒庄稼,勉强给人和牲口凑点儿明年吃的口粮。可架不住地肥啊,程贼麾下大将王飞又天天带人重修了临近县城的沟渠,让土地随时都可以上水。才堪堪一个多月过去,平恩、清漳和洺水三地,特别是三座县城周围,就脱胎换骨般变了模样。往日遍地的白骨都被收敛了,代之的是一簇簇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齐腰深的野草也被打干净了,代之是一片片平整的农田。变化最大还当属于县城,在三座县城的实际控制者们的努力下,大部分空房子都被收拾了出来。或卖或租,以极低的价格便宜了前来投奔的百姓。如果有人实在付不起租金,还可以通过帮助好汉爷们收拾更多的宅院房子的方式来凑。只要干满了足够的日子,便能免费得到一处安身之所。虽然比不上那些出售和出租的房子齐整,却也能遮风挡雨,不至于让人一家老小露宿街头。
从最初的兴奋和忙碌中清闲下来后,百姓们便开始走亲访友。他们慢慢地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也慢慢地认同了土地的统治者。尽管这些统治者是一伙不折不扣的叛逆。在百姓们口中,提起“好汉爷”这三个字不再完全是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点点由衷的钦佩。不刮地皮,不抢粮食,不拉女人,还能秉公执法,抑恶扬善,让大伙彼此之间即便发生了矛盾也能找到评理之处。这样的绿林豪杰,能不称为是好汉么?
但佩服之余,百姓们心里也慢慢涌起了一点儿疑惑。那就是,“好汉爷”们到底从哪弄来的粮食?眼下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百姓虽然还不是很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四五万,就算其中一半是自带口粮过来的,另外两万多张嘴也得吃东西不是?城外开垦了那么多荒田,就算洒得全是不值钱的懒庄稼,糜子、荞麦和萝卜,也得想办法弄种子不是?可众好汉们几乎有求必应,无论谁借,只要能找到两家保人就肯借给。仿佛府库里生了聚宝盆,粮食种子源源不断搬不完!
大伙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怀疑亲眼见到的事实。而是唯恐哪天程大少爷被吃穷了,借光了,带领属下拍屁股走人。那可就把所有百姓全坑苦了,大伙连第一茬庄稼还没弄到手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美梦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如果转眼就如烟而散,当初又何必给大伙做这个梦的机会呢?
担忧归担忧。可程某人的恶名在外,冒险来到三县讨生活的百姓谁也没胆子凑到县衙附近去打探自己最关切的消息。眼前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楼,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虚幻。令人不忍心去碰,唯恐一碰便如冬日屋檐上的冰凌一样支离破碎。唯有一点不用打探也可以去确认,那便是程名振麾下喽啰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特别是那些驻扎在县城大校场,不参与开荒屯垦,却日日训练不缀的“锐士”,简直个个都如狼似虎。远的没法比较,近处几个郡县,无论是杨白眼麾下的乡勇,还是魏杠头麾下的郡兵,一对一拉出来肯不是个儿。即便是两个打一个,甚至三个打一个,只要拉开了架势打,最后输赢都很难确定。
这也在无形之中加强了百姓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值此乱世,谁不希望跟上个刀子硬的头领讨生活。程名振麾下战兵越能打,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而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大伙的小日子便过得越安稳,越不用担心地里的庄稼收不到自己的仓库中。
可以说,从四月到六月,这两个来月是很多百姓近五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田间有粮,心中有梦,梦里边还隐藏着平安躲过乱世的希望。除了极个别隐藏在百姓中的官府密探,他们的睡眠是越来越少,噩梦越来越多。白天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他们得和百姓一道除草间苗,把自己累得臭死。到了晚上,还要和自己心里仅存的那点儿良知做斗争。程名振是个贼,官贼不能两立是不假。但多几个这样的贼,天下不就太平了么?即便官军过河,将程贼所部三县都荡平了,百姓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么?未必吧,至少河对岸很多地方,农夫们上缴官府和乡绅的地租,远远超过了贼军赊借粮食后所收的本钱和利息。
这些困惑和迷茫很难隐藏得住,往往透过送往郡城的密报,字里行间便表现了出来。武阳郡的个别官吏见到后很气愤,私下里都认为是郡守府长史魏征行事考虑不周,本想挑拨巨鹿泽群贼内乱,不战而灭之,谁料到却养出一伙更强大的贼来。唯有他们这些级别足够高的官吏知道,程贼名振的仓库里边根本没有什么聚宝盆,所有赈济给河对岸那些流民的开销,还有程名振麾下那些兵马的日常供给,实际上都出于清河、武阳、魏、武安四郡的官仓。是四郡的官府和大户为了避免贼人找上门来,暗中支付了大笔的保安费给张金称。程名振便是双方交接的中间人,所有运往巨鹿泽的粮食和细软,都由此贼从中经上一道手。而武阳郡守府长史魏征,便是这个花钱买平安办法的首倡者,积极参与者和主事者,每月都跟张金称、程名振等贼有书信往来。并且跟程贼名振攀上了同乡,经常在信里边称兄道弟。
“什么世道啊,官府向贼人交钱粮!”有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玄成所谋之深,远非我等所能企及!”同样跟贼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贵乡县丞魏德深却对“养贼”之举不怎么抵触。相反,在洞悉了事件真相后,他非但没有像某些聪明人预料和期盼的那样拍案而起。却是调整了部署,将临近平恩各县的郡兵都撤了回来。
于是,河北大地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纷乱后,随着张金称自封为王,卫文升“凯旋”西归后,居然难得出现了数个月的安静局面。官府和贼寇跟着一条漳水,鸡犬之声相闻,弓弩却不互相往来。
第三章 朝露 (三 中)
诡异的平安,平安的诡异。有人心中自觉愧对浩荡皇恩,武阳郡守元宝藏却很满意目前的态势。他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往年郡里边不出“平安费”养贼,花在郡兵和战备上的钱粮也远远超过了目前的开销。可是一旦战败,接踵而来的诸多善后事宜,抚恤那些阵亡的弟兄,安置留下来的孤儿寡妇,还有买通朝廷高官不做追究的钱,没一笔是个小数目!现在呢,一了百了,把张金称像老虎狮子一样养起来,喂得他懒得出窝。武阳郡就彻底太平了!非但防务开销骤减,也不用再他元宝藏的从私囊里大把大把地掏钱向朝廷那边洒,用以平息某些人的需要时就有,不需要时就无的愤怒。**
况且了,这官府和贼人相安无事,也不是只对他元宝藏一个人的仕途有好处。那些失去了土地,又没有正当职业养家糊口的流民早晚都是祸害,眼下纷纷跑到程贼那边去垦荒,反而了却了官府一块心病。临近漳水河那几个县已经初见效果,自从大批流民渡河而去后,县城里的治安就大幅好转。对于官府来说,每天巡逻的开销省了不少。对于余下没走的百姓来说,力气活也比原来好找了。这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这件事的长远影响,元宝藏没有考虑太多。老实说,大隋朝还能挺立几年,谁也无法保证。皇上连续三年征辽,每年都有八个月以上不处理政务。今年好不容易停止征辽了,却又心血来潮去巡视塞上,二月底就已经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据说到现在还没走到长城。有这种人当皇帝,大隋朝江山被折腾趴下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做官员的再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出路,岂不是自个犯傻么?
关于出路,元宝藏也悄悄做了打算。近二百多年,长江南北的朝廷走马灯般换,每次江山易主,都有人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也总会有那么一批先知先觉的智者,每次都能赶在变化之前做好准备。其家族非但没因为时政的颠簸而每况愈下,反倒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威赫赫,渐渐地直追两汉以降那些名门望族。**他元宝藏的姓氏不算高贵,但上溯几百年,也不算低贱。如果能趁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向上努力努力,说不定下个百年之内,便会出现一位三公九卿。
一旦能位列三公,哪怕只是短短数月,那就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荣耀。按照当下民间传统,从今往后其家族就是雷打不动的名门。信都张家为什么到现在动一动半个河北都跟着晃悠,不就是其家族与三国张昭能攀上那么一星半点关系么?某朝元某,位极人臣。这个目标如果能实现在元宝藏身上,那他身后岂不是要受族人晚辈几百年的香火供奉?
为了心中的这个崇高目标,元宝藏不惜在某些时刻冒上一点小风险。。比如三年前杨玄感造反时按兵不动了,比如身边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朋友来回走动了。再比如他会在某些时刻凭空拿出很多钱来,买一些紧俏货物。诸如铁块、药材之类,然后在某个别人注意不到的时间,这些货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其中很多玄妙,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包括对心腹魏征也不能明说。反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童谣传了那么长时间了,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你跟他说了他也不信。
出于上述里里外外各种原因,元宝藏对郡内流传的风言***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从不出面解释魏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了他的暗中指使,虽然很多人知道没有他的认可,魏征绝对从府库里调动不了半分钱粮。同样,他也不追问魏征那些钱财粮食的去向,更不问离间计的执行结果。仿佛得了健忘症般,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甩手大掌柜。
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让魏征愈发能放开手脚。开始时还仅仅限于书信往来,讨价还价,用钱粮买平安的范围,到后来居然发展到悄悄地跟巨鹿泽、平恩县各地做起了生意。一面代替贼人购买其急需的农具和种子,一面将张、程两贼说不清楚从哪里弄来的贵重物品送到城内店铺中代为销赃。无论哪个衙门的官员抱着什么目的试图过问,一概不予理睬。
到底魏征从交易中拿了多少好处?武阳郡不少人都红着眼睛,急切地想知道详细。他们不是嫉妒别人发财,真的,天地良心,肯定不是。他们只是站在大隋官员的应有的立场上,觉得魏征如此养贼会给大伙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至于麻烦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们也说不清楚。可自古以来,见过贼打家劫舍,谁见过贼人当官做老爷?贼无贼行,既非常贼。非常之贼,其后患也许就不可限量。
当有人通过光初主簿储万钧的口,委婉而急切地将这番耿耿忠言转达到魏征耳朵里的时候,长史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如风掠发。。直到储万钧再三追问,碍于同僚的情面,魏征才慢吞吞从书架上拿起一部尚未完成的史书,请储主簿回去自己参详。
那是当今天子杨广心血来潮时组织儒者修订的一部史册,与这位天子做其他事情的习惯一样,仅仅开了个头,便再无下文。可就是开头这几卷内容,也足有数十万字。在几十万字的记载中猜谜一样寻找答案,储万钧是费尽心力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闹到最后,还是储万钧的老对头魏德深看不下去,一语道破玄机:所谓史家眼里无新鲜事,要想知道玄成在做什么,把两汉以来那些乱民的兴衰过程仔细看看,也就明白了。储万钧闻言之后再下功夫,苦读史书,从绿林赤眉,翻到黄巾乞活,终于在文字背后看到了一丝端倪。(注1)
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民间叛乱,都必然经历一个非常类似过程。起初,他们是被某些贪官或者现有秩序逼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他们疯狂地抢掠,疯狂地破坏,打碎一切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东西,焚烧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可当他们心中的怨气发泄完了,同时也把周围破坏成一片荒芜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拾起生存的本领,垦荒种地,修筑房舍。当家里有了存粮,屋中有了女人后,他们又慢慢变成了秩序的维护者和利益的捍卫者。与后来的破坏者,无论是官军还是同行,不惜拼死一战。
破坏秩序,毁灭财富,当抢无可抢时,他们又创造财富,而后又建立秩序。如果你将历史书中那些伏尸百万的血腥视而不见的话,便可以冷静地总结出类似的规律。他们是毁灭者,同时也是捍卫者。他们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