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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过来!”张金称被拍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通泰,按了按柳氏的肩膀,笑着摇头。“你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管。花没了千万别哭着喊着找我来要就行。记得有空去看看鹃子,她爹和她师父一直念着你的好呢!”
话音落下,众侍卫立刻将脸转开去,背对着张金称笑得直抽。杜疤瘌不会教女儿,把自家千金教成了一个母大虫。眼看女儿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脾气和武艺也一天比一天见涨,愁得几乎睡不着觉。但世间万物,总符合相生相克的道理。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玉罗刹杜鹃,偏偏对新来的柳氏敬服得很。所以在三当家杜疤瘌和五当家郝老刀心里,早就把柳氏夫人当做了自己家请的免费教习。只要发现女儿情绪不稳定,便想方设法将其向主寨这边赶。
“笑什么笑,当心被鹃子看见,请你们吃马鞭!”张金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语病,板起脸来,佯怒着斥责。
他的真正意图柳氏自然晓得,偷偷冲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回应,“几天不见,妾身真的很想鹃子呢。待会儿转得累了,正好去看她如何操练手下的弟兄!”
“去吧,去吧。注意着点儿,刚开春儿,水边风凉!”张金称心领神会,眨眼相还。多少年了,还是在儿子没出生前,第一任妻子曾经让他感觉到这种彼此心意相通的温情。之后家中的杂事越来越多,夫妻两个每天累得都像牛,到了晚上连体己话都顾不上说,沾上枕头立刻相对着打呼噜……。
想起当年贫贱夫妻互相扶持着苦苦挣扎的日子,他心里不觉又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遗憾。造反之前,儿子张季被他送到了塞外,妻子也被他赶回了娘家。如今,他们娘两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都还活着的话,张季的个头不会比程名振低,而妻子……
慢慢收起笑容,他转过身,走向远处的聚义大厅。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在那里等着他,乱世之中,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记忆中温暖与幸福,早已经成了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垫着脚尖目送张金称的身影远去,柳氏像新婚的小媳妇一样嘟了嘟嘴,然后转过头来,低声向几个亲卫嘀咕,“终日只见他忙,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七八个寨主呢,还用得着是事儿都自己干?”
“要说大当家对您可是没的挑!”几个侍卫赶紧围拢上前,笑着安慰。张金称最近一段时间身上发生的变化,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谁都明白,虽然此刻柳氏的地位跟其他姬妾没什么差别,但早晚有那么一天,寨主夫人的位置是属于她的。所以拍好了柳氏夫人的马屁,就等于拍好了张大当家的马屁。不指望立刻得到器重,至少今后犯了错时,有人给在一旁求情。
“就是,就是,您没来之前,大当家经常就睡在聚义厅那边,连后寨都不回!”看了一眼周围几间半新的茅草房,有人继续替张金称说好话,“也就是您到了之后,这边才热闹了了起来。要不然,整天都不见得有人说话,更甭说听到什么琴声歌声!”
“谁稀罕他到这边来了!”柳氏嘴上任然不依不饶,笑容却慢慢在脸上绽放。“其他几位夫人又不是哑巴,难道不会唱歌给大当家听么?”
那笑容让所有侍卫眼前俱是一亮,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笑着恭维,“没,应该没您唱得好听吧。反正大当家很少听,也很少见笑模样!您今天准备去哪?咱们去捡近的地方走走吧,别辜负了大当家一片心意。”
恰巧有位姬妾出门透风,看见柳氏被一群侍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扬起头,将脸向旁边侧开去。柳氏当年在***场中打滚时类似的脸色看得多了,自然也不会给对方好果子,笑了笑,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当众宣布道:“先去野鸭湖走走吧。拿上你们的弓箭,看到哪只不长眼睛的母鸭子,直接给我射下来。今晚我亲手煮鸭汤,给大当家补身子!”
“好咧!就先去野鸭湖!”对于不受张金称宠爱的女人,亲卫们自然也是狗眼看人低。起哄般答应了一句,簇拥着柳氏去远。
野鸭湖位于主寨背后,是所方圆百余亩的大水洼。周围还有很多无名的小湖相连着,共同汇聚成一片野禽的乐土。时值早春,迎面才吹来的南风还透着股子凉意,但水畔的野草却已经泛起了绿色,被风一吹,高高低低的摇曳,就像无数透明的妖精在草尖上蹁跹起舞。
每每有风吹草动,必然会惊起无数飞鸟。长嘴巴的鸬鹚,白翅膀的河鸥,还有刚从南方飞来野雁,嘎嘎地叫着,唯恐错过了春天的热闹。这个季节,饿了一冬天的野鱼再也忍受不住肚子里的煎熬,纷纷浮上水面寻找吃食。而它们的出现,恰恰吸引了水鸟们的目光。几个猛子扎下去,便有一头寸许长的鱼儿被噙在口中。狩猎得手者立刻振翅高飞,扑向湖心岛屿上的树丛。在那边,还有另外的水鸟在优雅地等着它们。身为雌性的动物不必亲自打猎,控制住了一个强大的雄性,便要什么有什么。
才一个时辰的光景,已经有三只倒霉的野鸭,一只笨拙的大雁被拎到了柳氏面前。柳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人打猎,兴奋得满脸透红。每当侍卫们将猎物缴上来,便不吝啬任何赞颂之词。得到她的鼓励,众侍卫更是人人奋勇。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拎上了一只猎物,当然,壶中的羽箭也浪费得没剩几支了。
看看头上的太阳已经走到了天空正中,柳氏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就到这吧。捡两只最肥的母鸭子出来,我晚上替大当家烧汤补身子。其他的,你们自己拿回去炖着吃,注意里边放些干蘑菇,免得上火!”
“都孝敬大当家和夫人,我们有空再来打!”众侍卫齐声推辞。一道相处了近两个时辰,大伙愈发觉得新来的柳夫人体贴下属,不像后寨中某些笨蛋,明明是抢到泽里来暖被窝的,却非要跟大伙摆什么夫人架子。
“我和大当家就两个人,哪吃得了如此多的野味?”柳氏抿嘴而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小茹,给弟兄们每人发十个铜钱买酒,吃这些东西,没有酒很容易伤肠胃!”
“谢夫人!”没等柳氏的贴身婢女小茹回应,众侍卫们已经开始欢呼。虽然是绿林豪杰,但在巨鹿泽中,却是不能动手抢劫的,一切东西都要公平买卖。原来这条规矩执行得还不甚认真,但随着大当家地位的稳固,掌管刑罚的四当家王麻子也板起了脸。真要有人敢明知故犯的话,恐怕以往的功劳再大,也逃不过一顿狠抽。
十个铜钱,在泽地中已经可以买到一斗浊酒了。侍卫们“不敢”推辞,一边念叨着柳夫人的好处,一边笑呵呵地拎着猎物返回后寨领赏。督促着婢女将给张金称留下来的野鸭子拔去羽毛,处理干净内脏。柳氏用盐和香料将肉喂起来,然后随便用了些点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便又带着众侍卫出门去踏春。
下午的第一个目标是后寨右侧的杏林,本以为可以看到群芳吐艳的胜景。谁料因为天气尚寒,只有零星几朵小花在树梢上瑟瑟发抖。这样的风景自然没多少看头儿,随便走了几步,柳氏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低着头准备回寨。
见到夫人神情索然,众侍卫也觉得甚是无趣。想了想,推举自己的头目余勇走到柳氏身边,陪着笑脸建议,“夫人不去看七当家练兵么?大校场其实距离这里已经不远。转过前面那个小水洼子,再走上十几步,也就到了!”
“弟兄们不在乎女人看他们训练么?”柳氏脸上明显带着犹豫的表情,大眼却扑闪扑闪的,透出难以掩饰的渴望。
“大当家都说您可以去了!”侍卫队正余勇满脸不在乎。“况且七当家也是女人,她都能带兵打仗了,谁还能禁止您去看热闹?”
这话说得的确在理儿,众侍卫纷纷点头。见大伙都表示赞同,柳氏稍稍沉吟了一下,低声吩咐,“那,那咱们就过去走走。尽量小声些,别耽误了鹃子的正经事儿。将来咱们能不能杀出巨鹿泽,大当家就指望着这支精兵呢!“
“您放心,有九当家在,肯定能练出精兵来!”提起新组建的战兵营,众侍卫们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纷纷把近日来战兵营内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情说给柳儿听。有些故事,其实张金称已经私底下跟柳儿说过了。有些故事,却是连张金称也未曾听闻的。无论大伙说些什么,柳儿总是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好奇。被她的崇拜的目光一望,众侍卫肚子里更藏不出话,非但将战兵营的故事如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甚至连程名振和杜鹃两个的私事,也当做“笑话”讲给柳儿听。
“七当家的脾气还那么大?”任何一个女人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都有着天生的兴趣。即便是大当家张金称的女人也不例外。
“当然,咱七当家是什么人啊!”众侍卫笑着回应,一点儿也不为柳儿的表现感到诧异。“不过她每次都是锤子砸在棉花上……”
说到这儿,大伙警觉地向校场方向张望,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七当家每次都是先跳起来,但九当家就是涵养好,从不发火儿。结果七当家气着气着,自己就没脾气了。弟兄都说,九当家是以柔克刚,上善若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柳氏被逗得抿嘴而笑。也就是这些绿林豪杰,能把好端端的《道德经》和小两口拌嘴扯到一起。“九当家那是让着鹃子,照顾她女孩家脸薄。若是针锋相对起了争执,岂不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除了她自己,周围其他所有人都没把杜鹃当成女孩子。不由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回应,“七当家,她也……”
比起柔情似水的柳儿夫人,七当家更不像女人了。可七当家却和柳儿夫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姐姐面前,自然不能不给妹妹留些颜面,大伙将后半句话勉强咽下肚子,讪讪而笑。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柳儿笑着摇头。目光穿过眼前的树梢,恰恰落在远处的校场中央。
程名振手执长缨,肃然而立。杜鹃按着刀柄站在他身侧,二人背后的大红披风被料峭的春风一吹,凌空飞舞,宛若两只并肩而飞的鸿雁……
那一瞬间,校场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围所有的风景都黯然失色。
第三章 折柳 (四 中)
看到不远处一双金童玉女般的碧人儿,柳儿无端地感到有种自卑。强笑着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道:“咱们还是回吧,别打扰人家……人家练兵。他们两个也怪不容易的,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
“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伙人在看。您瞧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多着呢么?”侍卫队长余勇的思路跟不上柳氏的变化,兀自大咧咧地怂恿。“您要是怕惊扰了他们,咱就躲在人堆后边看。这九当家折腾人的花样,可不是一般的多!”
听了这话,柳氏又怦然心动,偷眼向校场中央扫了扫,发现的确没有注意到自己。点点头,慢慢地靠向看热闹的人群背后。
还不到春耕的时节,各寨子里的男女老幼大多都闲得发慌。难得有些热闹看,所以在校场周围坐的坐,蹲的蹲,站得站,围了大半圈密密麻麻的黑脑袋。每当有士卒犯了错被责罚,他们就一起将头扭过去,大声地喝倒彩。每当有行进中的队伍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表现,他们也不吝啬自己的掌声,把场上接受训练的喽啰们夸得满脸通红,飘飘欲仙。
郝老刀显然有意借助围观者制造压力,不仅不维持秩序,反而经常抽出机会来,向校场周围拱手致意。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欣赏五当家的礼貌和谦逊,或是笑着抱拳,或者大声喝彩回应。热烈的气氛很快便感染了新加入的围观者们,他们随众人欢呼而欢呼,,随众人鼓掌而鼓掌,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所有心事。
比起馆陶县的那些乡勇,前来受训的喽啰们明显强壮出一个档次。只是他们在遵守纪律和服从指挥方面,远远不如乡勇们自觉。往往带队的都尉稍有疏忽,便争先恐后地偷懒。在旁边监督训练的郝老刀等人发现偷奸耍滑者,立刻拎着鞭子冲过去,冲着对方腿上很抽。挨了打的家伙却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自认为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力,一个个得意洋洋。
也不能一味地怪他们疲懒。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本寨实力,各寨主几乎都挑出了最精干的属下前来受训。而这些十里挑一的家伙们,往往是战场上最豁得出去的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当然更不怕郝老刀那不痛不痒的几皮鞭了。挨了打权当受褒奖,能成功出风头才是王道。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列!”郝老刀拿某些疲懒的家伙没办法,不等于别人没办法。很快,七当家杜鹃便发觉的事态的失控,带着十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