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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雅湖小筑也需敬候纪才女午休,至纪嫣然出场时,全场屏声瞩目。所有的一切,都令纪嫣然如雾中花,境中月,笼上了神秘朦胧的色彩,仿佛翱翔于半空,神韵风采中有了出尘的仙气。虽然他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但在这氛围的引领下,却终于不自觉地为她所震撼。杨枫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哑然失笑,从容自若地拈起了一块糕点。
他在自己思忖着,也没注意厅堂上众人向纪嫣然的寒喧。刚懒懒地把糕点放进嘴里,忽听得纪嫣然笑靥如花地道:“韩非公子的《五蠹》、《说难》、《孤愤》诸篇,嫣然早已拜读,深深感佩公子高才,今日何幸,得以亲聆公子高论。”
杨枫悚然一惊,一时心潮翻滚,居然真在雅湖小筑遇上了当世大才韩非。转头看去,那韩非却坐于下首,隔了两席,看得并不真切。
韩非看着容光焕发的纪嫣然,吭吭哧哧地谦逊了几句,就静默着再说不出别的了。
杨枫忽然觉得很可笑,瞥了目光热切地看着韩非的纪嫣然一眼,撇了撇嘴,悠然一笑。
也许,纪嫣然真是一个巾帼奇才,不负了她的才女称谓。积极地投身于社会人生,力争摆脱男性附庸的“花瓶”地位,以塑造其自我存在价值。但看她邀约了信陵君、龙阳君魏国两大权臣,一开口又要和韩非探讨法、术、势,便知她自立济世的用意所在。然而,前来雅湖小筑的,又有谁不是抱着一份猎艳的心理,填词赋诗,奏琴弹曲、感风吟月倒也罢了。谁有那份心思在此正襟危坐地讨论治国理念、富国强兵之策。充其量不过是做出一副饱学模样,夸夸其谈,竭力炫耀自己广博的学识,搏美人青眼一粲。纪大才女心志高远,却完全没有现实支撑,良苦用心只能如镜花水月般,沉酣出入于她自己的心灵世界。
龙阳君眼尾一撩,眼风轻飘,笑吟吟娇嗲地道:“杨公子似乎有更好的见解,可否说出来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杨枫一皱眉,眼帘低垂,摇了摇头,漠然道:“在下粗莽之人,只识军阵厮杀,哪有什么真知灼见。”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驳难
来自各个方向涵义不同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杨枫的身上,惊异,鄙夷,轻蔑;;;;;;
纪嫣然修长纤秀的双眉微微一蹙,空灵宁澈如秋水的眸子淡漠地盯了杨枫一眼,目光转热,又移到有些木讷局促的韩非身上。
信陵君讶然地转过头,眼里剑一般锐利的寒光一闪即逝,深沉地凝视着杨枫,眼光流闪不定,赞赏中隐着深深的警惕戒惧。
杨枫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一脸的平静漠然,似乎毫无所觉,若不经意地瞥了瞥嚣魏牟。
嚣魏牟神色萎顿,瘦脸灰青里泛着惨白,已失去了咄咄逼人的声势,鼓凸的金鱼眼虽仍然流露出骨子里凶顽的戾气,但光彩黯涩了许多,只是那阴毒的目光却还不时睃着杨枫。
杨枫冷然一笑,眉毛微微一挑,一阵轻松,越发沉着冷静,杀机也更盛。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在朱亥雷霆一击下,嚣魏牟受创颇巨,可蛮暴依旧,贼心不死,岂非自寻死路。
风韵超逸的纪嫣然深潭似的美目幽幽地投注在韩非身上,浅笑盈盈地道:“韩非公子认为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儒、墨皆称兼爱天下,视民如父母,以仁为治。而公子则认为需以严刑峻法为治,立论‘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贵仁者寡,能义者难’。难道公子心中,人性便恶到这等地步,而无善念吗?”柔婉中带着慵懒的声音令席上众人心里不由得都升起一种熨贴之感。
韩非很有神采的眼睛闪着亮光,向纪嫣然笑了一笑,轻咳了一声,便要阐述儒家所持仁义之说的迂腐荒谬,举证当今时世,仁义不可行,需得以法制治国安民。只可惜他是一个敏于行而讷于言之人,笔下纵横捭阖,气势恢宏,要在语言上完整地表达阐论出来却力有不逮,说了几句就难于为继,挣得满脸通红,额上沁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越急越乱,结结巴巴的,不时噎住,费力地蠕动着厚厚的嘴唇,前言不搭后语,笨拙、难堪的模样叫人看了着实可怜。
细碎的脚步声响,四名俏丽的婢女捧着用银盘装盛的时鲜果品一一呈到各人的几案上。
对面龙阳君下首第三席上的一名颇为俊逸,长着飘飘五绺长髯的中年人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捋着胡须,斜睨着韩非,高傲地冷哼一声,打断了韩非,一脸不屑,很慢却语意铿锵地道:“韩非公子差矣。民,皆有向善之心。施厚爱于民,以仁义教化育之,则民纵有横恶不法者,亦可归心向善,卖刀买犊。若公子之言,纯以严刑峻法之道治民,以杀去杀,以刑去刑,甚至;;;;;;”他有意一顿,手指在案几上重重叩了几下,“公子居然主张‘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哼哼!荒谬之极!以暴去暴之举,民,乃不知仁爱,不晓义理,暴戾之气充塞天地,盗跖不绝。乱天下者,正公子之法也。”
韩非又急又气,红头涨脸,偏又拙于言词,一肚子话倒不出来,勉强干涩涩地挤出几句,也是毫无反击的力度。
韩非下首又有一人点头道:“徐大夫言之成理。先王治世之道足以为法。五帝、三皇,行仁义而王天下。昔,文王仁义治世,划地以为牢,何其仁德,民无敢逾矩者。今世法愈多,愈全,愈苛,民动则得咎,而天下愈纷乱。此非法之误国噫?”
龙阳君下首一个高冠博袍,双目深凹,相貌奇古的老者“呵呵”一笑,两眼微阖,摇首道:“非也非也!天道有常,五德始终!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五德相克,治各有宜。天人感应,顺乎于天,有例可循;;;;;;”
那人屏息静气,恭恭敬敬地长跪而谢道:“邹大师学究天人,集前人之所成,阐前人所未发,在下愚钝,敢请邹大师有以教我!”
纪嫣然美目深注在老邹衍身上,欣然微笑道:“邹大师博古通今,嫣然最喜听邹大师谈论了。”
邹衍抬起头,凝神看着室顶,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口了,毫不用力,声音却异常宏亮,有一种巨大的自信和充沛不杀的气势,“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蚓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乃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接着,洋洋洒洒地论述商汤以金胜,周文王以火胜。说到得意处,神采飞扬,双臂高举,摊开飞舞,仿佛托举起奔腾咆哮的巨澜狂涛,抛飞千堆雪,哗!碎玉四溅;;;;;;
四座寂然,一个个被他挥舞的手势,激昂的话语带入他描绘的意境中,生恐漏过一字,错过一句,便是信陵君、纪嫣然也不例外。甚至,嚣魏牟也好奇地瞪大了布满红丝的眼睛,挠着头,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正襟危坐,眼帘低垂、一脸肃然的杨枫听而不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早在韩非开始磕磕巴巴地阐述以法治国时,杨枫就已进入了墨子定静心法。灵台澄澈清明,点尘不染,呼吸徐缓,全身肌肉彻底放松,进入一个绝对内静的境界,一个物我空明的境界,慢慢地回复精力。外界的一切声息,对他而言,是犹真还幻,完全无所知觉。
隐隐的,似乎有一线极美妙的音响钻进了耳中,是屋梁间燕子的呢喃吗?是柔软的风掠过水面撩起的一溜水音儿吗?是欢快跳荡的清泠泠的山泉吗?是姑娘银铃般的嫣然娇笑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内在潜力在一点一点的充沛,逐渐渡过贼去楼空的困境。
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杨枫懒懒地睁开眼睛,象看死人一样地瞟了嚣魏牟一眼!
“——杨大人!”语气不善,有人在跟他说话!
第一百六十二章 出丑
杨枫转首看去,随口漫应了一声。
出言那人一张颇为俊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挺直了身躯,瞠目瞪着杨枫,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不住地冷笑,梗着脖子道:“哼哼!我可还真没见过这般狂徒。”
堂上一片唏嘘,仿佛他犯了什么忌讳,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杨枫立即清醒过来,淡然看着那张阴沉的冷脸,心念电转,却也不很以为意。想来大抵不过是法、儒争驳问难,那人以某个论题相询,他随口漫应,让人以为他赞成那论点罢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几年的磨砺,养就了他讲求实际的性格,对虚名浮誉并不重视。不可否认,纪嫣然的绝世风姿,空灵才情,都是无可疵言的,给他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可雅湖小筑之行,只是他大梁乱局中一次难得的调剂放松,仅此而已。时值风云际会,强敌林立,大乱方长,他绝无意莫名地卷入一场感情纠葛中。既无欲无求,自然也不担心言谈举止有何不得体失礼之处,招致了纪嫣然的恶感,更没有幻想破灭带来的空虚之感。
对于走雅湖小筑这一趟,所获良多的杨枫内心中是极满意的。龙阳君与嚣魏牟一路,连上了田单入魏这条线索;信陵君与龙阳君隐隐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势;沙宣两铁卫出手助嚣魏牟硬撼朱亥,无不昭示着魏国微妙的平衡已经打破了。而平衡一经打破,即如虎兕出柙,再无回笼可能。血雨腥风的惨烈动荡厮杀,将在魏国,这个大舞台上隆重上演。
思绪纷沓而至,复深思一层,杨枫的心在轻松之余又很有些沉重,看来信陵君专权势成定局!经过他早间有意的试探挑拨,龙阳君援引的助力田单已失奇兵之效。虽然,信陵君也聪明地不提及嚣魏牟意图伏击赵国送婚使团,避免和龙阳君撕破最后一道和平相处的薄薄面纱,但发威令朱亥除去嚣魏牟则未尝无敲山震虎之意。瞻前顾后,杨枫敏锐地察觉了一个最要害的问题,目前因身份关系,反是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哭笑不得地发现,平衡!反倒是他要小心翼翼地掌握平衡,信陵君和龙阳君之间的那一线平衡。在龙阳君身死前,他就必须有殇然远遁的全盘计划,还得又稳又准地把握住脱身的时机。稍有不慎,便将成为信陵君的盘中之餐。
随着对骤变的险恶形势的一层层深入认知,杨枫摒弃了一些不必要的杂念,锐利地直击核心问题,嚣魏牟与他仇深似海,绝难并立于世。此獠不比田单匿身在暗,而是身处明处,若不能断然除却,与龙阳君交往就隐着许多麻烦凶险。故而,杨枫很快就拈出了雅湖小筑之行最实际、最迫切应该完成的任务——下绝手除去嚣魏牟!
按下如潮般起伏的思绪,就在众人开始论道之时,杨枫已进入绝对定静的心态中慢慢回力。不料知觉意识方从墨子心法里醒觉,便被对席那人摆了一道。
与那人同席共坐的一个肥头大耳、面团团若富家翁,却是一副乡愿、木讷神气的中年人眼神古怪地盯着杨枫,憨憨一笑道:“未曾料想杨大人乐理造诣也深,居然认为纪才女的箫音有不尽善之处,无怪徐节大夫惊愕。”
杨枫愕然不明所以,难道纪嫣然适才吹奏了吗?斜睨一眼,果然,纪嫣然膝上横置一支绿泠泠呈青翠色的长箫,与雪白的裙袂相映,鲜艳夺目。他心中暗骂:狗屁不通的徐节,拿什么乐理相询。听这胖子的语气,应该还是反问,才令他当众出丑。
殊不知徐节等人对杨枫是异常的反感、鄙夷,只是信陵君替他出头,扫了龙阳君一脸的灰,杨枫又自承是只识军阵厮杀的粗莽之人,方无奈放过了他。待得邹衍高谈阔论,细细解析“五德始终说”的诸般理念,顺带着还讥刺了一番韩非的法家学说。众人乃纷纷加入,儒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兵家,乃至农家、商家,或辩或问或驳,各阐机理,席上生风,转瞬两个多时辰已过。谛聆诸般妙论如繁花杂出的纪嫣然容光焕发,神韵飘逸,娇语软笑如天籁,尤显得明艳照人。最后,竟破例取箫为众人吹奏一曲。
当箫音陡然收住,煞音还若隐若现、颤颤地逶迤游曳在梁宇间,仿佛一身飘然而羽化的众人才好象刚从冷水中出浴一般,千万颗凉津津、晶莹剔透的水珠儿刹那间在衣裳上融化,只余下沁人心脾清冷的凉意。恍在梦里神游的众人久久萦回于怀,沉浸在无暇箫音营造的情境中,连赞叹之声都说不出口,似乎只要稍有声息,就破坏了厅堂上下乐音晕藉的丽质美;;;;;;
片晌,徐节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却见斜对面杨枫依然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在方才的论辩中,几乎人人尽有所阐发,惟有这人,瞑目枯坐,阒无片言只语。此时,天人般的纪嫣然一曲仙乐奏罢,仍是睡着了般毫无所动,当下按捺不住,冷然出言道:“杨大人似乎意有所不满,难道纪才女的箫音仙曲犹有不尽善之处?——杨大人!”
两个多时辰里,杨枫的知觉一直处在一个超然无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