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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遇应当是相当的困窘,舱棚已经敝旧破败得不成模样,四处漏风,便是他身上盖着的薄被,也发散出一股古怪难闻的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是如何来到此地?
城外遇伏,孤身飞骑歼敌,暴起的齐国杀手,以命搏命地厮杀,上马奔逃;;;;;;杨枫的意识由眩晕空白中一点一点恢复,忆起了失去知觉前的一切。可是,究竟怎么会来到了这小舟上,现下是什么时候了?大梁情形如何?信陵君和龙阳君的内斗,范增;邯郸的赵穆和尉缭;;;;;;
各种思绪杂沓纷至,他的脑海里象谁拿着鼓槌在敲击,神智在钝重的疼痛中开始了晕沉,被挤压了出去,无法抑制的疲倦感袭了来。撑开眼皮,转动脖颈打量察看四周情形,就这么一点微小的动作,身上的骨骼恍若要散开似的,几乎痛入了骨髓,眼前一片迷蒙,金色的流萤翩翩起舞。昏沉沉的意识里,肉体的巨大痛楚却是恁般真切。
用力咬着下唇,杨枫强自平静下纷乱的心境,保持住最后一线清明,纡徐地呼吸着,全身放松,暗暗定神提气。良久良久,他不住舒曲的手指攥紧了,灰败的脸上重新回复一点血色。虽然四肢百骸依旧虚弱无力,连一根手指也懒怠提起,但迷蒙成一片的脑海清醒了许多,一阵阵压迫而来虚渺的眩迷感逐渐缓解消失,不住翻腾的气血稳定下来了。
安顿下自己的情绪,匀了几口呼吸,杨枫半睁开眼,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忽然,身子一沉一荡,小舟大幅度地急晃了一下,船头舱口处现出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弯腰探进舱门,那人略略一怔,淡淡道:“嗯,你醒了。”
霭霭薄暮里,映入杨枫眼中的,是一张不加修饰、粗犷的大脸。粗黑的浓眉,高耸的颧骨,神光熠熠的大眼,杂乱乍开的一部大胡须,褴褛的衣衫倒也掩不了他身上的几分威势。
勉强微微支起上半身,杨枫暗哑地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此处是何地界?”
那人的语气仍是淡淡的,“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过来,只是亏了你自己的身体底子厚。连所用的伤药也是你自身所携,我一个穷打鱼的,不敢居功;;;;;;此是睢水,上游通于大沟,此地离着大梁城大概有三四十里吧。”
离着大梁三四十里?杨枫心中一凛,身子撑高了些,问道:“敢问兄台,在下昏迷多久了?”
那人缩了出去,听动静正在船头洗剥鱼虾,漫不经心的语声传了进来,“从我遇见你,到今日你清醒,前后正好六日。”
六天了!杨枫脑中轰的一声,心中愈发惊凛。
停了一会,那人又慢悠悠地道:“你身上大伤便有五处,受伤后又纵马疾驰,失血过多。几处大小剑创倒也罢了,左臂、左肩背中的是利于近射的鍭矢;;;;;;瞧创口应该是在二三十步内的近距离,至少是五石硬弓射出的箭,而你当是藏身马腹避箭,箭贯入愈深,创口更大,处理起来却又麻烦了许多;;;;;;”
娓娓道来,如同亲见。行家!
杨枫一身冷汗,大是惊惧,下意识探手摸刀。着手处空荡荡的,“长风”不在身侧!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叛徒(上)
杨枫心中大是惊惧,不自觉探手摸刀。着手处空荡荡的,长刀,并不在身畔。但只这么一下急用力,他便觉周身上下的各处伤口疼痛钻心,头痛欲裂,好一阵心慌气促,几乎又要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动,静静躺着,大口大口吞吐气息,依着墨子定静心法慢慢定下心神,好容易压下这阵剧烈的眩晕感,仍觉得浑身酸软,一丝劲力也提不上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杨枫阖上眼帘,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笑。心知那人所说不假,自己受创甚重,失血过度,元气大损,此时气虚体弱,便是有刀在手,如果对方有不利之心,又能济得甚事。瞧着那人的身架和眼中神光,虽则一袭褴褛布衣,不修边幅,无疑决非庸手,眉目间更隐有一份刚毅、严正。这到底是什么人?休说是一介穷渔夫,纵是草泽英豪,也未必能有这份气度、见识。六天了,在自己昏迷的这六天里,大梁情势如何?自己当时快马疾驰,记得在失去知觉前似乎即已奔出数十里地,为何竟依然在大梁左近?而此地离着大梁近在咫尺,何以未曾有人搜索至此?
一连串疑问瞬间掠过杨枫心头,定定心,他语意诚挚地道:“无论如何,在下总是兄台所救,兄台不肯居功,在下身受大德,却不能不铭于深心。还未请教兄台——”
“蒲其。”很是平淡不在意的语气。随即,一股呛人的烟火味飘了进来,那蒲其开始在船头烧煮食物。
“在下赵人,木易风,原是打算到大梁这中原大都会游历一番。唉,实在想不到,在魏都近郊,竟也有强梁横行,杀人越货。在下幸得尝习几年武技,仗着马快脱逃,又遇兄台慨然施予援手,方得免身死沟壑。”杨枫语下不胜唏嘘。
“嘿!”蒲其仿佛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并不搭腔。
杨枫又叹了口气,愤愤地道:“闻说赵魏联姻在即,在下本还打算在大梁开开眼界,瞧一瞧大国诸侯联姻‘百两彭彭,八鸾锵锵’的辉煌气派,未料遭此厄运。真真是时乖运蹇。”
烟火味淡了些,除了几下碗盆响动,蒲其声息全无。
杨枫略一僵窒,他原拟装作若不经意,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向大梁,探问大梁眼下的情形。这儿离大梁既近,蒲其又大非常人,而龙阳君遇袭,赵使失踪,都足以在波谲云诡、一触即发的大梁掀起轩然大波,应当不难探知大略情形。不料这蒲其不似研判伤势时的侃侃而谈,忽然变得惜字如金了。杨枫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话题。气氛,开始沉闷。
舱帘一掀,蒲其探进半个身子,将一钵清粥和一小碟腊肉置于杨枫身侧,缩了回去,坐在船头,就着一锅鱼虾大口嚼着饼子。
杨枫饿得狠了,撑起身子,捧过陶钵,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虽是意犹未尽,却知重伤初愈决不可暴饮暴食,只得恋恋地把陶钵放下。
搛了一尾虾,连壳嚼得“咯咯”作响,蒲其慢悠悠地道:“身为赵国送婚使臣,大梁城中的座上之客,沦落至此,时乖运蹇,的确是时乖运蹇!”说着,转过头来,神光炯炯的目光紧盯着杨枫,象一个守候多时的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
杨枫尚未缩回的手臂一僵,心里一颤,背后滚过了几个冷战,一种刀俎上鱼肉的无助冷意包裹了全身。瞬间,他眉梢一扬,勉强提力拱手,呛哑地大笑道:“失礼了!在下赵国杨枫。隐匿踪迹,情非得已,实是不敬得很,兄台见谅。”
蒲其笑了笑,微眯起眼睛,很小心地把手上残留的一点饼屑啜吮干净,拍了拍手,一指船舱,淡然道:“你的刀,在舱板下。”
既已全身乏力,杨枫也不忙着取刀,瞥了一眼舱板,涌起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把刀,还真是惹祸的根苗。在楚国,符毒由李令一群人的刀创追截上自己,眼前这个蒲其,想来也是由刀而辨认出主人的身份。
蒲其倾过身子,把锅里的残汤倒入一个大陶碗,直控得涓滴不剩,才舒直腰身,满意地轻嘘了口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掷与杨枫,“收好了。”语气难得地郑重了些。
杨枫脸色一变,惊疑不定。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他贴身谨藏的《墨氏兵法》,蒲其趁着他昏迷时取了去,这时却又还了回来,用意何在?他一边心念电转,静静地看着一口口啜着羹汤的蒲其,一边拾起身上的小包,放入怀中,就便摸了摸李嫣嫣的那枚钗环,下意识感到了一丝欣慰。
舔了舔唇边的一点汤汁,蒲其并不看杨枫,慢慢地道:“你居然身怀墨门瑰宝,看来传言你与元宗交相契厚是不假的了。”
杨枫目光微微一缩,沉定地问道:“蒲兄莫非与墨门有旧渊源?”
“渊源?”蒲其突然狂放地大笑起来,重重把大碗顿在船板上,斜背过身子,提高了嗓音,语调极冷漠,“渊源?我与他们谈得上有什么渊源?所谓墨门弟子,不是死抠教条,泥古不化,便是数典忘祖,争权夺利。哼,助守不助攻,守,不也同样杀人吗?那《墨氏兵法》,记载了多少守城利器,哪一样不能杀人盈野。墨门中人,凭什么认为攻方就是恃强凌弱,天下可多的是桀宋般横挑强邻的暴虐之流。‘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若是义之所在倒也罢了。却偏常以一己私义而罔顾公义。钜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弟子从死者百八十五人,看似伟烈壮哉,实则阳城君何许人?参与攻杀吴起,戮及王尸的逆臣。楚收其封国,孟胜起兵与拒,放言‘君有难则死’,实以一己小义弃国之公义。又若钜子腹(黄享),其子杀人犯法,秦惠文王以腹钜子年老独子,欲赦其子死罪,腹钜子以墨子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行墨子之法,不行王之命而杀其子。虽谓无私,实以一己私法废国之律法。种种所为,乃至于纲伦法纪荡然。”不知为何,言语间,似乎弥漫着一股苍凉之意。
杨枫听得暗暗咋舌。这蒲其,一席话一柄快刀也似的锋锐,訇然直破入墨家思想深处种种不足鄙陋之处。只怕便是元宗在此,也唯有瞠目无言以对。再看向蒲其时,他目中含意已大是不一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叛徒(中)
杨枫在静静的思索中沉默着。
唇边似乎挂上了嘲讽的微笑,蒲其的语调沉闷了许多,口气慢下来,“既尚同,如何又囿守非攻之义。子墨子也尝言,汤伐桀,武王伐纣,‘非所谓攻,谓诛也。’便是取其征战为吊民伐罪,乃义战之意。方今天下异义,欲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由乱而达治,便该先自上而下统一标准,再由下而上贯彻实施。与其空劳心力,上同于天,等待上天选择有德利民的国君为天子,抑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何如立足根本,襄佐圣君,富其国家,众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蒲其的脸上闪出一抹亮彩,捋捋大胡子,眼光久久停留在苍茫暮色中的粼粼水面上,慢慢啜着大碗里的羹汤。
天际最后一片嫣红帘幕般开始收卷,残霞点点飘飞、陨落。蒲其仔细地用筷子将碗里的汤汁刮净,筷头点点杨枫,幽缓地道:“世人皆知墨门弟子善守,你那《墨氏兵法》亦多载城守拒备各法。实则,墨门岂独善守,亦擅攻。当年,子墨子救宋,与天下巧匠公输般论战楚王前,公输般九设攻城机变,子墨子九拒之,公输般攻械尽,子墨子犹有余力。继而双方互换攻拒,子墨子凡三攻,即轻易叩关;;;;;;奈何,奈何非攻、兼爱,误墨门,兼误天下。”怅然一叹,语意极是意兴阑珊,眉宇间也尽是一派萧瑟无奈。
杨枫一声不响,凝视着蒲其,表面上淡淡的不动声色,心中却极是骇然,为了他超凡脱俗的惊人见解,也为了他竟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此洞开肺腑,侃侃而谈。难道,引发这一切的,只在那份《墨氏兵法》?同时,杨枫不由得暗自揣度蒲其的身份。他每提墨翟必恭称“子墨子”,言下对墨家思想学说极是熟稔,对墨学的驳斥不满,也完全不同于孟子、庄子、韩非为代表的儒、道、法诸家学说,倒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他若身为墨门中人,却又有哪个墨门弟子敢于如此张扬恣肆地非难“兼爱”、“非攻”核心理念。
蒲其探进身子,将陶钵、小碟收拾出去,坐于船头,在清澈的河水里濯洗着。忽而扭过头,望着杨枫笑了一笑,仿佛有了几分阴冷。深笼了整片天地的暮色下,他亮灼灼的眸子非常犀利,锋锐中散发出逼人的寒意,“杨兄弟,蒲某隐于草泽久矣,多年未知时事,你可愿意和我谈谈元宗和如今赵、齐、楚三墨的详细情形。”沉沉的语调隐了令人不可抗拒的威胁含意。
“不!”杨枫毫不犹豫地道。
听了杨枫决然的回答,蒲其浓黑的眉毛皱了皱,脸上掠过一个不屑的讪笑,倾过身子,直逼前了些,微眯起双眼,阴冷地注视着杨枫的脸,突兀现出狡狯的神气,语气却又变得轻松了,“身受大德,不能不铭于深心。这话蒲某尚萦于耳畔。怎么,这便是你带了无限诚意的所谓回报?你我不过随意谈谈,消磨时光罢了,岂有他意,于你又丝毫无损,何须如此拒人千里之外。难道和我穷打鱼的聊聊,也折了杨大人的身份;;;;;;我拯你于危难之际,大人既瞧不上我,可也应当相信,我亦能立刻撒手不管的,甚至,只当没做过这无谓的事,打从开始就没做过。”轻快的调子,仿佛玩笑似的责备,掩不住要达到目的的坚定和莫测的凶险。
杨枫镇定如常,和蒲其冷然对视着,坦然一笑,平静地道:“杨枫身受蒲兄再生之德,蒲兄愿意,收回去便了。在下却是不能以出卖朋友来偿蒲兄的恩德。”
蒲其眼里流转着闪烁不定的光泽,眉梢竖了起来,阴沉危险的气息更加